初春的夜雨,将两人淋回2013年那场暗沉沉的夜帷。
“小玖,雨下这么大,你怎么回家?”教学楼门廊下,慕睿逸睇着岑玖那双和雾雨一样澄净剔透的小鹿眼,眼尾弯了点弧度。
岑玖四处张望着雨水翻涌进来的廊道,漂亮的五官貌似酸巴巴的,连鼻尖也被犹未尽兴的暴雨浸得酸意横生。
“我坐公交车,你呢?”
触及慕睿逸温煦的目光,她眉眼间霁色流转,转瞬化解了满心酸胀。
“和你一样坐公交,一起吧。”
他言辞粹润,字字如清泉沁入心脾。
“好。”
岑玖应得爽快,尾音缀着雨滴般的清灵。
她哥那么“忙”,她可不能打扰。
从教室玻璃窗凌空跃出的少年,目之所及之处,恰巧是暴雨中两人共打一把黑伞的帧景。
顷刻间,眸底横生一线冷意。
不是说好等他一起放学回家吗?
呵,小骗子。
就不该信他这个便宜妹妹。
凛江一中校门口被私家车堵得水泄不通,滔滔不绝的暴雨仍循环不息地滂沱,似今年的无尽夏冗长无终。
离学校最近的公交站仅有五十步遥远,两人在伞面的阴影下谈笑风生。
刚站定在锈迹斑驳的公交牌下,明黄漆色的S29路公交车剖开层层叠叠的灰色夜雨,稳稳刹停于站位的经纬线上。
极端天气的放假日,凛江一中的学生大多由父母驾驶私家车接送。
选择公交回家的学生屈指可数。
要么是父母有事无法前来,要么是父母根本不愿来接。
慕睿逸属于被刻意搁浅的乘客。
岑玖属于父母双阙的第三种特例。
与慕睿逸简短道别后,她踩着坑坑洼洼跃上车。
学生卡“嘀”的一声回荡于弥漫着潮湿气的车厢。
车厢地板泛着油亮的暗色,不知是雨水渗入的痕迹,还是经年累月积攒的污渍。
积水在踩踏下四处漫溢,鞋底与地面摩擦时发出黏滞的“啾啾”声,岑玖落座于尾排临窗的角落。
头顶空调出风口吐纳着冷丝丝的呼吸,惹得满身水汽的人打了个寒颤。
冷凝水滴滴答答坠在置物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偶有小老太的塑料袋不慎触碰水面,溅起泠泠脆响。
欲将折叠好的黑伞挂在车后厢玻璃的挂钩上,忽地一斜眸,视线透过水汽形成雾气的冷玻璃,恍惚间看清一抹熟悉的伶俜身影。
似一帧被雨水淋湿的老胶片。
少年像一株被风抽去多余枝叶的竹,可怜巴巴蜷缩于锈蚀龟裂的公交站牌下。
清癯的身影被湿漉漉的校服裹着,却仍透出他独有的单薄棱角。
风掠过时,蓝白相间的校服猎猎作响,他却固执地不肯拢紧衣襟,任由冷风侵入。
须臾间,公交车颠簸着驶过积水路段,车身震动让顶灯和乘客摇晃,岑玖下意识抓住凝着薄薄水膜的扶手杆,指尖触碰时沁出凉意,冷进血骨。
冷玻璃再度覆上了层厚厚的凝结水雾,指腹反复勾勒,却总在擦净的刹那又被新生的水雾吞噬。
清凌凌的小鹿眼远远望去,少年似要融进昏天暗地的暮雨中,带着十六岁特有的执拗与倔强。
微信登时闪进一条消息:
[水灵灵把我丢下了?]
[我去找过哥哥了,见哥哥忙得很,不忍心打扰,就一个人先坐公交回家了。]
岑玖拇指重重戳在屏幕上,留下一个个残缺的透明指纹。
[哪只眼看见我忙了?说清楚,不然今晚饿着。]
岑玖看着新闪进的消息,都能想象他敲字时的懒撒模样。
湿溻溻的黑发黏于额角,遮住侵略性极强的眉眼,唇角习惯性地向下耷拉,舌尖很不爽地抵着上颚软肉。
[左眼和右眼都看见了,不想做饭直说,反正没了我这个便宜妹妹拖累,你不是更自在吗?]
她也学着他的模样,悒悒不欢地噼里啪啦打过去一行字。
雨天空气被雨水洗净,光线不再有尘埃的阻隔,变得清透澄澈,连阴影都带着淡淡的蓝调。
车厢内光影昏沉,一位母亲佝偻着脊背侧身避让地面的积水,怀中的孩童鞋袜浸透,脚趾在座椅上不安分地蜷缩又弹起,溅起的水沫掠过前排乘客的裤脚,激起几声压抑的唏嘘。
微信又弹进一条信息:
[有本事别回家。]
[不会就不会。]
溽热的车厢内喧嚷聒噪,灰蓝调子的呼吸时明时暗,她盯着冷硬的字符,意气用事地回复。
谁愿意回那空荡荡的家。
哼!
“叮咚,车辆即将到站,请注意安全。青祁街到了。请配合从右边后门下车,开门请当心……”
耳边传来经典的公交车语音播报,岑玖熄灭手机屏幕,摘下玻璃窗边那柄黑伞,踏入暮雨织就的帘幕。
其实离103居民楼的还有两站,可赌气时的狠话仍在耳畔灼烧,她怎会折返?
青祁街是凛江百年老街,巷陌纵横,曲折蜿蜒。
暮色中的老巷泛着青灰,墙根下堆着枯叶。
转角处一条无名窄巷斜插而入,潮湿的气息裹挟着霉味与腐叶的腥涩,扑面而来。
岑玖掂了掂手中的伞,吸入一口湿漉漉的空气,雨水的清冽与旧城的尘埃在肺腑里绞缠,似乎能稍稍平复她烦躁的心情。
忽闻几声凄戾的猫叫,似婴孩啼哭被掐断的尾音。
锈迹斑斑的老路灯矗立于巷口,光晕边缘泛着幽绿的铜锈色,恍若一盏自上世纪遗落的煤油灯,将苍白的光影泼洒在潮湿的砖墙上。
恍恍惚惚间,看见巷尾水洼边蜷缩着一团湿漉漉的影子。
流浪猫的皮毛紧贴着骨节,在冷风中筛糠般颤抖。
俨如孤独无依的灵魂,又拼凑成另一个她。
有屋檐可栖,却无灯火可归。
残破不堪的小巷逼仄,仅容两人侧身而过,月光难以透入。
岑玖撑着黑伞,一步步踩着苔藓横生的青石板,朝着夜色深处走去。
一身蓝白相间校服的人最怕一个人走夜路,此刻却为了一只猫叫声悽怆、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克服内心恐惧,坚定朝它走去。
今夜这场无休止的暴雨是突如其来的倾泻,原本过境隔壁县的台风,突然饶了路,行至凛江时化作一场滂沱大雨。
巷尾蜷缩的流浪猫瞪着圆溜溜的眼,见岑玖走近,倏忽灵活地窜进另一条阴暗的巷子,猫的尾巴在转角处一闪即逝,岑玖咬牙追入巷子。
这里的路面比想象中更崎岖,坑洼里积着发绿的雨水,腐臭的木箱与褪色广告牌层层叠叠。
她跑得急促,石板路上湿滑的青苔让她打了个趔趄,指甲深深掐进手心。
必须抓住那只猫,否则……
须臾间,巷内传来一阵酒瓶磕碰的叮当声。
岑玖猛刹脚步,伞骨上的雨珠簌簌滚落,坠入潮湿的夜色。
好像在合着某种诡异的节拍,连带呼吸声和心跳声也无限放大。
她艰难地咽下一口灼热的唾沫,抬眼望向巷陌尽头,一团混沌黑影正蠕动着舒展轮廓。
醉汉蜷踞于墙根阴影中,啤酒瓶的碎片散落在他脚边,浑浊的酒液混着呕吐物在地面蜿蜒。
身上的衬衫领口大敞,露出锁骨下方狰狞的蝎子纹身,右手还紧攥着半截锋利的瓶颈。
醉汉的瞳孔在眼眶里缓慢游弋,最终锁定了岑玖。
浑浊的目光却泛着冷光,他忽然咧嘴嗤笑,露出嘴里缺了半颗的门牙。
酒气裹着秽语扑面而来:
“小妹妹,这么晚追猫?不如……陪我追点别的?”
话音未落,他摇晃着支离破碎的身躯站起,朝着岑玖的方向逼近一步。
不怀好意的笑容在他脸上不断膨胀,仿佛恶之花在腐肉中骤然绽放。
“别过来。”
岑玖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伞柄被她攥得发烫。
醉汉的嗤笑声在空荡荡的巷子内格外刺耳,他的身影在微弱月光下投射出一片扭曲的阴影。
“小妹妹,别害怕嘛。” 醉汉的声音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酒气。
她竭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镇定,瞳孔扫过死寂的巷弄。
这时,醉汉又向前迈出一步,距离岑玖不足两米时,忽然一道身影直冲醉汉砸去,如同黑夜中的一道闪电。
岑玖定睛一看,是阎妄。
浑身湿透,却也盖不住经年不散的戾气,他二话不说就揪起了醉汉的衣领。
“你想对她干什么?”
鸷狠狞厉的声线回荡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