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衣裳,所以害怕么?”
害怕自己不再是能着红裳的自己,害怕有人知晓她曾唤殷素。
榻上人又缩起来。
沈却倾身按住她。
低沉声音缓缓落下,似山涧泉涌,抚平屋内一丝燥热,“你是沈意,入吴后,没有人知晓幽州颍州的一切,你在吴国,就是沈意。南下去作为沈意过一辈子,从前的一切没有人知晓,你亦会淡忘。”
殷素忽而不动了。
连轻微地颤抖也止住。
她靠于墙角,垂着头。
身子缓缓松懈,如梦初醒。
沈却的话,映照昏黄阴影下她合不拢的勇气。
她是这样的懦弱,轻易地去逃离,以至于连昨日迸起的寻仇杀仇之意,也不敢再过脑分毫。
火光照亮眼角的湿润,那滴泪淌过苍白面庞无声垂落。
“沈却,我等不住一个月。”
她仰起头,呢喃道:“咱们早些入吴好不好?”
话止,心间便浮起深深自弃,她耻恨于如今的自己。
沈却凝望她。
麻木与绝望显露在那张消瘦苍白的脸上。
他太难想象从前的殷素。
那个十三年未见过的殷素。
再多的言语,于如今道出只会徒增哀痛,于是沈却垂下眸,牵着被衾盖住那对脚腕,让她心安,“好,咱们早些渡淮水。”
孙若絮便是此时匆匆踏入。
炉火跳动在两人身间,帷幔垂下一半,印着半明半暗的影子。
女婢们皆守在外头。
孙若絮步子为此诡异气氛一顿,歪着头朝内打量。
却见榻前倾身的郎君很快直起背,低低移目轻咳,嘱咐女娘好生休息。
孙若絮忙攒动步子,低着头朝里,可望及榻中人时,犹是惊愕一瞬。
明晃晃的泪痕刻在面上。
也难怪沈家郎君如此挂心。
“劳烦孙医工了。”
孙若絮点头称好。
她搭上殷素的脉,忍不住问:“女娘遇着何事了?”
“心病无解,唯有自医自身,女娘不想站起来了吗?”
殷素闭上眼。
脑中清明得快空了。
以至于孙若絮的一番话她都无法思索。
屋内悄然阒静,唯有火星子闷在炭炉中噼里啪里作响。
孙若絮望向沈却,摇了摇头。
这是没辙的意思。
沈却喉间咳意更重了些,他垂目,亦有些束手无策。
殷素如今的心思难猜,情绪陡转忽变,叫人太难捉摸。
可就在此时,榻上忽而传来一声断续地问:“沈却,你能带我,出去瞧瞧么?”
沈却怔仲抬眸。
只顿了片刻,他便起身朝外,推来那架静搁在旁的素舆。
跳亮的火亮又被遮住了。
是沈却倾身。
背后覆上一只有力的手,眼前是那张精致的面。
殷素慢慢转动眸子,借着火光,她望清了沈却眼下的一颗小痣。
一句话也未开口,忽而她身似一轻,须臾便被抱落至素舆内。
银灰的氅衣披上身,沈却垂目问:“想去哪里?”
殷素缓缓移目,透过紧闭的窗棂朝外远望,“我想出宅。”
“沈意。”
他声色稍冷,唤她名字。
随即,却又软下来,叹息一声,“罢了,戴上帷帽,我推着你出去。”
月白纱料覆面,遮住太过分明清晰的一切。
耳边喧闹一点点闯入,混着哭喊嬉笑,马蹄鸟鸣。
殷素就这样,万分不相容地,立在了拥挤的人群间。
天色将颓,沈却推着她朝灯火阑珊处行。
颍州离开封府尚远,那里的金玉满堂与战火隐消还未散至此地。
娘子们选着布匹花色,郎君们耍着酒水大刀,街坊里仍留着份祥和安定。
路过家果子行,沈却挑挑拣拣买了些,时不时盯着门外素舆上的殷素。
掌柜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仰颌朝外笑着道:“不叫夫人尝尝再买?咱们家的果子各色口味皆可试尝,碰着喜欢的不是更好?”
沈却倒很快给了钱币,淡声解释:“那是我表妹。”
殷素坐在那儿,看着来来往往的娘子郎君。
她听清了沈却的话,却发愣想起另一人。
那个陪着她四年,不知是否活着逃出幽州血战的郎君。
还是如她阿耶阿娘一般,永埋泥下,死生不复相见。
帷帐内透进些光来,分出殷素一些神。
她凝目,眼前正悬着一块果子。
再透过白纱抵开的缘边,那双压着清雪的眸正望来。
“沈意,你试着,吃一口。”
殷素微怔,动了动唇,还是朝前倾身,小咬一口。
封在四密模糊不清的方寸之地,唯独有那一双眼一点光。
不知怎的,恍惚间,她竟吞咽下去,什么都没有想。
唯剩喉间一股清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