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西南街,沈却买下一宅院,自颍州逃出来后,在此小院里唯有十人一道摆弄收拾。
殷素坐在素舆上,见屋中忙碌身影,又见被困的方寸之地,心中滋味难言。
她抬目,落眼于身前的那塘枯池,水少且杂草丛生。
晴色尚好,照得浅水波艳涟涟。
须臾,枯草间闯入墨衫,只听吱呀声响,杂乱之处已辟出块平地。
借着阳色,打量那张隐入暗又倏然出的朗目疏眉,殷素便有些恍惚。
“屋中休憩之处摆置妥当,再侍弄此池也不迟。”她出声,想阻沈却劳累,“表兄上来罢。”
“不想种上荷花么?”
“想,但不需是现下。”
沈却不由抬头,金光跳跃于败落杂叶间,反反复复,悉数引人落于对岸——那座素舆上的女娘。
他搁下石镰,踱岸拍浮尘,背着薄阳朝她走去。
尘絮于眼前漂浮不定,沾染金辉的衣摆亦是。
殷素缓抬臂膀,借着低垂手掌遮盖些夺目光线。
“往后,沈娘子莫提吴之军国大事。”
话落,连带着指缝间那对眸也清晰。
殷素指节一僵,隔着洒落余辉望向那张脸——神色无虞,淡然且寂。
她骤然明白,沈却所言,乃是莫要暴露身份,尽管余下几人皆从虎穴里将逃出来。
“我知晓了。”殷素淡应,臂膀也跟着放下。
或许自觉前话有些不合阳色,沈却久立于旁,忽垂身席地而坐。
不远处从屋中踏出的翠柳,望见池水边静对的两人,转瞬移目手案边静搁的油纸包。是前些时日郎君寻了大半条街,方寻来的别味果子。
既符孙娘子所言棠梂子,又符二娘不喜汤药之状。
趁着暖阳,只怕胃口如心境,送去能吃上两口,便是皆大欢喜。
翠柳雀跃捧着油纸包送到郎君怀里。
沈却茫然接过,望清为何物,倒先起身去涤净双手。
殷素欲言之话,便随他飘摇无影的衣摆一道,顿在喉中。
须臾,身旁多一张矮凳。
墨色衣袂亦移入眼眸。
“表兄——”
话还未起,唇边忽衔住一枚果子。
那截露出的手腕于阳下白得耀眼,朝上,琥珀色的瞳仁无甚情绪,只一眼不移地望着她。
身间力无处使,转复落于齿间。
于是不留神下,酸甜果子含入口中,殷素下意识吞咽。
金墨色似乎靠近,连带那对瞳仁也掺了丝极浅笑意,殷素疑心看错,不防唇边果子再度探入,酸甜味顺着鼻尖钻进。
她未忍住,再次启齿咬上。
斜阳普照里,琥珀瞳里藏着的笑意,深得似静潭下清晰可望的石影。
殷素撞入内,盯着瞧。
良久,才后知后觉般无处落眼。
她恍然觉之,似乎经不住沈却无声地注视。
或许是那日沈却所言,于心间作祟,又或许,是幼时只观望他板正模样,横着的十三载,殷素找不着过去旧影,于是像初相识般,小心翼翼且无措。
那点稀薄的过去,附着于男女大防。
殷素极快破水喘气,她靠回素舆,视线移向指节间仍悬的半块果子。
“再吃些罢。”
沈却微朝前送了送,落眼于紧闭的浅唇。
“此物开胃,多食有益,二娘将这剩下的吃完,我便去屋中收拾了。”
许是听见有可独自喘息时机,殷素纠结的神思捋直,抿紧的唇再次凑前,很快咬住余下果子。
清浅呼吸拂过指背,沈却本该松手的指尖一顿。
须臾,女娘疑惑眼神望来,他才恍然回神起身。
可挺直背影未挪动分毫,反而若有所思。
他记得,孙娘子提过,呼吸微弱而声低,是为少气。
殷素少食,声低,今日鼻息离手骨如此近,他竟感察呼吸十分微弱,如此下去,便是四肢养好,身子只怕也废了大半。
指腹间摩挲的油皮纸很快被沈却再度拆开,他坐回矮凳,朝殷素伸指,面不改色地胡诌:“我想起来,店家言此物放不得太久,若待到明日,只怕白费这些吃食。”
浅红果子复悬,只是倒还隔着半掌距离。
“表兄,我当真吃不下了。”殷素面露苦色,抵触般地靠后,甚至缓抬起臂膀以手背掩唇。
“不若给翠柳云裁她们分吃了去,如此亦不算浪费。”
沈却见状,无法再逼,只宽慰自己——比起食一小口,如今已能咽下一个,假以时日必能吃完全部。
“罢了,既如此——”只好他收拾干净剩余。
琐碎声响,殷素移目,见郎君指捻果子,正咬上。
一人无声吃,一人无声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