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案前侍立的仆役们听着“凤台县”三字,早唬得面色惶惶竖起耳朵,只盼着阿郎快快回了沈二娘的话,好叫他们心安。
“若非二娘提及,我倒未深想吴王是否会称帝。”沈顷抚上膝轻叹,“杨知微其父曾拥附晋王李存季,如今李存季已自立为唐,可杨知微对唐是何态度,我却不知晓。若即皇帝位,虽为傀儡虚名,但淮南到底也算出了位女帝,且她年尚廿四,如此诱惑竟能两载按兵不动。”
沈却沉吟,“或许她承父遗训,宁为虚王,不作傀儡帝,加之李存季已立唐国,杨知微只怕无心思与胆量敢应下。”
只听案上传来父亲一声轻哼,“这乱世里的聪明人,不似北部蛮夷,宁愿推王为帝,也不自反而立,虽虚伪得令人作呕,但到底残留几分君臣风骨,尚叫我高看几分,此也是我愿迁宅入吴之故。”
殷素倚回素舆内听着,神色慢慢涣散,竟觉浮上些困意。她本随心一问,见沈父与沈却言及越深。
杨吴如何,她半分也不在乎,无非是忆起过往旧人,生起几分探欲。
而杨知微仍困樊笼,她便陡然失了兴致。
身旁郎君不经意移眼,见状低问:“可是倦了想回屋?”
殷素顺势点头。
游廊里一前一后,仆役们皆留陪阿郎夫人,唯有二人踱步。
沈却稳推舆扶,神色自若,却能窥得半分怡然。
孙若絮拢着袖炉,微错他一步,觑眼悄悄打量。
自打亲手替沈二娘写那封信,她便早知晓两人非表兄妹。
如今天色倾颓泛乌,灯柱澄光一道拢过一道,静落二人之身,怎么瞧怎么悦目。
孙若絮这一步,错得愈发开来,脑仁里不由浮现些从前留意的些许往事。
愈发遐想非非笑意难收之际,她不经意抬头,只见游廊尽头一坐一立的二人,正满面疑惑地打量过来。
孙若絮三步并作两步跟上,笑意却还未落,只道:“美景可人。”
二人茫然,却听脆声复落。
“方才忆起些寺院里演作的百戏,那台上郎君以‘可人’赞景,实则是逗弄身旁女娘悦人,又复问台下观者曾遇‘可人’否?”孙若絮这回大步行至沈却与殷素跟前,拖着长调骤然转身,挑眉问——
“却不知沈郎君与沈娘子,是否遇‘可人’?”
殷素看清孙若絮打趣之意,一时哑口,只瞪她一眼懒去作答。
沈却初闻只觉怪异,恐己多思,又撇见殷素不语,方慢慢品出些不对。
他心下微骇,轻咳一声,只觉孙娘子脑中思绪离奇得很,又盯着身前女娘半分不动的睫羽,反快步越过孙若絮,匆匆淡声丢下句,“想来我与沈二娘皆未曾遇上过。”
那立在原地的孙若絮还未“哎”出声,两人便没了影儿。
她哼哼两声,自顾自道:“若非我生了些兴致,瞧出些端倪——”
正走着,却不曾想叫石子绊了脚,平地摔了个趔趄。
她一时火冒,对着那屋高呼:“多少郎君娘子金尊菩萨似的求我开口助一助,我还不愿呢!”
此一声中气十足,直直透过林木窗墙,稳稳传至沈却与殷素耳中。
叫案前斟茶的郎君手蓦地一抖。
沈却不由朝殷素望去,烛影交错间,两双眸子正对上。
女娘错开视线,移至杯口,装作未闻。
他一顿,指节缓缓攀摩盏壁,到底忍不住动唇,“孙娘子莫非以为咱们乱——”
“乱了伦理”四字,于舌尖滚了又一滚,终究是出不了口,又被他咽下去。
可素舆上的女娘有些骇然回望。
殷素忘了沈却并不晓孙若絮已知她的身份。
而落在沈却眼里,却以为孙娘子一番话,是隐隐觉察他二人乱、□□理。
错了错了!他二人本非表亲,亦无亲近之举。
好端端的,孙娘子怎说起鬼话来!
“不是……”殷素只觉哑口,用力闭了闭眼。
只如当面遭人诽谤,却无从辩驳。且如今难处,是三人所思忖,各不相同。
沈却一向神情自若,如今却面色微妙,且愈深思揣度,便愈发不自在地摩挲杯沿。
“我出去会与孙娘子道明白,虽不知她如何言出此一番话,但到底女娘家的清白——”
“不用。”
沈却一怔,震然此二字。
他脱口道:“若非要顶着她的打量,认下那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