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门外铺挂着厚厚的隔风帘,寒气淌入,惊醒柜榻上正小憩的守夜郎。
榻旁炉火已零星寥落,披衣而起,还能觉出几分暖意。
“女娘们从何来,可是要投宿?”
“马厩里有位金贵种,我们来见她的主人。”
守夜郎揉眼缩肩,打着哈欠卧回榻上,“徐仆射岂是张张嘴便可见的?如此深更半夜,女娘们莫要扰徐仆射好眠。”
殷素视线落于楼扶,继而一路高望,“非是见仆射,乃是见那位女主人。”
守夜人困得眼皮抬不起,只嘀咕:“若是见那女婢,上了楼朝右第五间便是。”
孙若絮告了谢,又朝殷素低语:“我且上楼替二娘唤她,二娘可有何话需传?”
“便言有人来向她讨债。”殷素动唇,“报我名姓即可。”
橙黄的亮顺着木阶攀爬,一路行至那间舍前。
叩敲声响突兀而起,半晌才见吱呀门开,露出位神色颇厌的素面女娘。
孙若絮移眸,朝漆黑里屋瞧望,总觉方才望着些微人影。
“作甚?”低倦声落。
孙若絮回神定目,“妾代一位女娘传话,她来向您讨债。”
“何人?”
“北幽殷素。”孙若絮已收恭敬之态,直视她的眼眸淡笑,“吴王可还记得她?”
此话横空而落,反令杨知微丛生戾气骤然聚不成团,她狐疑怔在原处。
“殷素……殷尚白?她还活着?”
随即,杨知微又沉眸,“你是何许人,她今又落身何处?”
“还请吴王随我挪步一叙,殷娘子正在明楼。”
杨知微触门的指节放下,打量身前来路不明的女娘,忽而一笑,“既如此,怎的不叫她上楼来见我,却要你来替她传话?”
须臾笑意散尽,已然有几分方开门时的倦厌意,“殷娘子若不愿上来,我却也熄了挪步下楼的心思。”
孙若絮无声盯着她。
夜里寒风过道,吹掀衣裙,杨知微素衣素发,冷意更是消磨几分耐心。
“不是什么人都能来见我的,何况,是拿一个死人名讳?”
她合上半面门,利落用力,却见那默不作声的女娘忽而朝前一步,消瘦指节抵住将闭门缝。
“非她不愿。”孙若絮声低。
“她困于素舆,离不得半步。”
杨知微一顿,抬目思忖她话中真假。但她未出声,且将半掩木门全然合上,独留那女娘一人在外。
转身只见徐文宣立于暗处,屏帘透过些许微光,倒衬那身影消挺颀长。
杨知微瞧不清他神色,但此时也晓得,徐文宣只怕起了疑心。
屋中女娘独行,脚步声轻,行至他身侧,才微转目出声,“如此浅眠?好梦搅扰乱心神,睡去罢。”
她卸下外衣,指尖将捏氅绒,耳后随即缓落一句,“不去见见那位北幽女将么?”
“幼时落难于大梁,她曾予我温饱,此后数年我与殷素再未见过。”她转过身,目光坦荡,“自然,也做不得什么。”
杨知微抬手,抚上男人的肩,须臾划过他的心口,顿指一点,“徐仆射,大可放宽了心。”
“既这般,倒不如去见一见。”
指节被温热所覆,顷刻被转握掌心,杨知微抬眉,与他无声对视。
那双眼藏着看不透的淡笑。
雪夜无月亦亮,门扉严丝合缝,撒不入分毫银辉,孙若絮在外待了半刻,终于难忍寒风,甩袖而离。
她边行边忍不住嘀咕,“如今世道,王也分贵贱呢。”
阶下,殷素望见冷硬着一张脸的孙若絮,便知出了差池。
不待她开口,殷素便道:“走罢,她既不肯相见,倒是我多思。”
孙若絮咽下不忿点头,推殷素离楼,却听一声清问自上而来,定住她的步履——
“多思何处?”
殷素蓦然回眸。
只见楼阶尽头,正独身静立一位女娘,黑袍罩下瞧不分明面容。
而她掌中暖灯,衬照己容却是一清二楚。
“竟真是你。”
杨知微一步步下阶,抬臂缓取兜帽,行至两人跟前时,已露了全貌。
“多年未见,吴王尚安?”
杨知微并未作答,反垂眸迈步触摸殷素身下所倚死物。
扶处光滑微陷,木身亦有旧痕。
她收回视线,紧掌用力,木板划过沉闷响动,杨知微已推着殷素朝前。
两人入左处舍房,孙若絮快步跟上,复闭门。
屋中四面漆黑,她停步打量,须臾就听一句吩咐落下,“右面架凳搁着火石与镰,点上灯。”
光亮扑眼,顷刻照满所立之地。
只瞧杨知微落座榻前,开门见山,“说罢,殷虞候来寻我,为何事?”
殷素扬唇,“吴王早年曾欠我二十两,若依着旧时日的公廨钱算利,如今乃是一笔丰资。”
“殷素,你莫不是为讹我一笔而来?”杨知微笑中带嗤,“旧时可非本王朝你借,乃是殷娘子自赠,现下来盘算,倒是有趣。”
“从前娘子圆滑,刺不外露,如今怎的自愿亮出爪牙?”殷素倚于舆内,借着明火而望,眸光利且直,“杨娘子,上位者姿态,你怎如此熟稔?”
“杨吴境内关于你与左仆射之传闻处境,莫非,另藏隐情?”
杨知微回望进那双缭着明火的目。
她袖中指节虽紧,但面上仍冷若冰霜,“多思原在此处,不过殷娘子用错了地方,我之处境无人会分心神细究,因为台上唱角从来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