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这样。
不想动弹不得、不想话不能说、不想把一切交给别人去照顾,不想像个垂死的病人——
他只是沈行之,是安郡王,是皇孙之后,是那个曾经风姿如玉的少年。
他不是、也不愿是,她照顾的对象。
应如是垂眸,片刻后温声道:“我知道你不想这样。可这不是你的错。”
他咬紧牙关,眼眶通红,却没一滴泪落下来。
她伸手握住他掌心,那只掌曾紧握马鞭、执笔批文,而今骨节突兀,如枯枝。
“你不是不配尊严,”她一字一句道,“你只是生了病。而我,是大夫。”
“照顾你,是我分内的事,不是怜悯,更不是施舍。”
沈行之缓缓转过头,望向她,眼神里仿佛有千言万语,却无力吐出一个音。
他想说“谢谢”,想说“对不起”,想说“不要离开我”,可全堵在舌根,挤不出来。
他只能闭上眼,极轻极轻地颤了颤睫毛。
那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脆弱,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她留下。
应如是握紧他冰凉的手,低声道:“你若愿意撑下去,我便一直在。”
她没说“你会好”,没说“你要争气”,只说这句。
他眼角终于渗出一滴泪,无声落入枕间。
风从窗外吹进来,扇动她鬓边发丝,也吹起他胸前微不可察的气息。
*
沈行之睡了过去。
应如是替他轻轻掖好被角,又重新擦净额上的汗珠,将那只早已失温的冰枕换下。她动作极慢极轻,仿佛怕惊动什么。
外头天光愈发热烈,连窗棂都在高温下泛着一层白光。帘外传来几声蝉鸣,聒噪而无休止。她坐在床侧,手指轻轻合上扇面,忽地觉得这声音刺耳得很。
她没有动,也没有出声,眼神落在沈行之苍白如纸的侧脸上,片刻没有移开。
这一日不过是连续病势中的寻常一日。
他吞咽困难越来越明显,语言已基本退化成只言片语,且含混不清;失禁开始频繁,每日需更换三次以上。
这些应如是都知道,她也早有预料。
可预料归预料,亲手做时,仍旧难。
她不愿在他面前露出一点点慌乱,不愿叫他看见自己蹙眉,更不愿让他听见她哪怕半句“撑不住”的话。
可她心里,其实也早就不是铁打的了。
这些天来,她日夜守在他身边,照料、喂药、替他清理、撑他坐直、抱他翻身,隔两天才会回一次太傅府,对家里应商和老太太的话也充耳不闻。如今她的胳膊已酸麻得发木,手指不止一次在替他清洗时划破皮,但她从不喊疼。夜里,他一喘不过气,她就整宿守着,不敢阖眼。
她说她是大夫,但她也知道,她根本不是他的医者。她只是在陪他走一条,她早知终点,却无法回头的路。
她垂下头,看见自己裙摆已被他汗湿了大片,药膳早凉在桌角,忘了收。她没有哭。只是眼角倦意过浓,像被水泡过。
她抬手想理一理发鬓,却摸到鬓边一缕湿汗,不知是他留下的,还是自己的。
“行之,”她低声唤了一声,“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也怕。”
她说得极轻极轻,像怕惊醒他。
“我怕你会突然不醒,也怕你睁着眼,却再也叫不出我名字。”
“可我更怕的,是你明明知道自己在死,却还怕拖累我。”
她把额头靠在他被角上,闭上眼睛。她没有落泪,只是有些热,有些闷,像要透不过气。
而榻上的人,原本陷入昏沉,却忽而睫毛微颤。
沈行之醒着。
他不知从哪一刻醒来的,也许是她扇风那一瞬,也许是她替他拭汗时无声的叹息。
他没有睁眼。他只静静听着。
他早就知道她不是真的坚强。她照顾他时从不动声色,可他眼角的余光早已无数次看见她背过身去时的沉默与僵直。她太能忍,也太能装。
她不让他知道,是怕他内疚,怕他自责。
可他全都知道。
他闭着眼,手指微微蜷了一下——极轻极轻,几不可察。
他想抬手摸她头发,告诉她:我也怕。我怕死,也怕你撑不下去。但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躺在这里,看着你一个人,往深渊里走。
可他动不了。他连一声“别怕”都说不清。
只有心脏一下一下地跳着,疼得他几欲窒息。
窗外蝉鸣如织,汗水流进枕缝。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只有空气在流动,只有痛苦在交错。
只有这伏天漫长得仿佛永远也不会过去,而他们也终究等不来一个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