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龙低吟一声,龙须轻摆,青鳞渐次收敛光芒。它缓缓退入云层,庞大的身躯如墨迹在水中晕开般消散。云絮重新聚拢,天光渐暖,仿佛方才的惊涛骇浪不过是一场幻梦。最后一片龙鳞化作细雨,轻轻落在乌江水面,漾开一圈圈安详的涟漪。
顾御诸轻身飘下,飘带温柔如绸,广袖临风微扬,臂上昙花随风自动,裙摆似千叠雪翻涌。
她腰间挂着两柄剑,一柄是根木头棒子,一柄丑得看着就硌手。
她还未站定,就看见盖聂迎着自己走来。那步伐不急却也不慢,就好像多年前在桑海涛声里转来时,他那副可爱又笨拙的模样。
她落进了盖聂的身体里。
顾御诸落入盖聂的怀抱时,他的胸膛微微震动了一下。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衫上还带着晨露的气息,混合着勿忘草与小溪的淡香。她能听见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像是云梦山涧的滴水穿石。
盖聂的双臂收拢得很轻,却又恰到好处地稳固。他的手掌宽厚温暖,隔着衣袖传来令人熟悉的安心的温度。
"阿云。"他唤她,声音从胸膛深处传来,带着微微的共鸣。她感觉到他喉结滚动时擦过自己额头的触感,像是春风拂过新抽的柳枝。
顾御诸不语,她忽然直起身子,茫然似的看着盖聂的眼睛,然后又忽然将脸埋进盖聂的胸膛。
她的肩膀轻轻抽动起来,哭得毫无预兆,像夏日骤雨般猝不及防,眼泪很快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盖聂、我和你说……坏死了、怎么那么坏啊……”她抽抽搭搭地说着,内容杂乱,声音闷在他怀里,带着鼻音,像只委屈的小兽。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有几颗还挂在她长长的睫毛上,闪着细碎的光。
盖聂僵了一瞬,随即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拭去她脸上的泪痕。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珍贵的东西。顾御诸却哭得更凶了,干脆用他的袖子胡乱擦脸,把他的衣袖蹭得皱皱巴巴,还沾满了鼻涕眼泪。
她一边哭一边控诉,红着眼眶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方才在星渊里大杀四方的气势,“…那个月神,真讨厌她!不然我早就回来……我真怕你死了!”说到伤心处,她摇了摇盖聂。
盖聂的抿住嘴角,一时不知如何对待——往日阿云哭泣时从不像这样委屈。她真的累了…盖聂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小孩子一样温声道:"嗯,她不对。…辛苦了。"
她的语气果然好了些许,可泪仍在掉:“还有韩非…他赢了……唉,不至于蹉跎…太好了……”
江畔的汉军不约而同地腾出了一片空地汉军士卒们静立如林,铁甲下的胸膛微微起伏。有人攥紧了长戈又松开,有人别过脸去抹眼角。几个年轻士兵不自觉地向前半步,又赧然退回队列。白发老卒摘下兜鍪,斑驳甲胄映着湿润的眼眶。江风卷着细碎呜咽掠过军阵,千百人的呼吸声竟比落雨还轻。
就连天明也湿了眼眶,却不愿打扰大叔与姐姐的相逢。
盖聂又要开口安慰,一道冷冽的剑气突然横亘在两人之间。
“我想,你还有事要向我交代。”
顾御诸听见卫庄便转变得极快,立刻收了泪意。她一偏身挣脱盖聂,却是立起逆鳞拦在他身前。
“逆鳞…有趣。”卫庄哼笑一声,“背约两年,如今倒是恬不知耻。”
“是不是还得谢谢你,三年来只捣了三次乱?”只是她鼻音没收住,有些好笑。
“哦?看来你知道的也不少。只是——”他的嘴角勾出讥诮,“这样,只会显得你更加愚蠢。”
顾御诸这才反应过来,身后的盖聂呼吸平稳,似乎完全没有什么纵横之争的意思…她回过头料他,表情果然平静。
她看看盖聂,又看看卫庄,懵懵地试探说:“你们…和好啦?”
“看来这三年,阴阳家的人不仅没治好你的疯病,脑子也出了点毛病。”
“什么时候??你们都干什么了?”她回头看向盖聂,表情里不知是惊异还是羞怒。
盖聂的指尖还悬在半空,上面沾着顾御诸未干的泪痕。他望向卫庄时,那滴泪珠正顺着他的指节滑落。
"就在你落地前——"鲨齿突然刺穿那滴泪珠,"三刻钟。"
水珠迸裂的瞬间,顾御诸看见无数细小的水雾里,倒映着三年来错过的所有光阴:鸿门宴项少羽眼底暗涌的杀机、白凤掠过楚营时飘落的羽毛、惊鲵剑刺穿合约竹简时爆开的墨点......最后定格在盖聂与卫庄双剑相交的崖顶,两柄剑的投影在雪地。
她的表情很微妙:"……你们演我?"
盖聂解释:"不是演戏。"
卫庄的玄氅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是清算。"
"楚汉之争需要终结。"盖聂声音平静,"但终结的方式......"
"取决于规则由谁重写。"风略过鲨齿的剑刃,剑尖似乎在低吟。卫庄忽然举起鲨齿抡出一个剑花。
顾御诸歪歪头,嘴角又挂上玩味。
卫庄冷冷说:“现在,我与你,是该算算了。”
顾御诸看着卫庄鲨齿上流转的寒光,忽然叹了口气。
“厌我,无非是因为韩非。”她指尖轻轻敲了敲逆鳞的剑柄,“我们开题:为什么他的死,偏偏是在我离开韩国之后?”
卫庄的剑尖纹丝不动,银灰色的瞳孔如刀锋般冷锐:“别说废话。”
顾御诸抬眸,眼底映着乌江的水光:“韩非的死,从来不是一场意外。” 她顿了顿,声音忽然轻了下来:“……而是他自己选的。”
卫庄的鲨齿骤然嗡鸣,剑气激荡,震得顾御诸鬓发翻飞。可她反而迎着剑锋上前,指尖轻轻抵住鲨齿的刃口。
“他早就知道,这是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