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十三年的槐月熏风裹挟着柳絮漫过金鱼胡同,杭令薇蹲在庑廊下摆弄着青瓷研钵,薄荷与艾草碎末沾在指尖,泛起一层翡翠似的幽光。
唐云燕提着杏子红裙裾跨过垂花门时,恰见杭令薇将琉璃瓶中的琥珀色液体倾入研钵,刹那间满院浮起清冽的松针香,惊得檐下画眉扑棱棱乱撞。
"薇姐姐又在炼仙露?"她脆生生笑着凑近,鼻尖几乎贴上杭令薇发间颤巍巍的玉蜻蜓,"上回你给的安神囊,我娘连梦魇的老毛病都好了三成!"
唐云燕的家祖本是世世代代生活在江南,以打鱼为生的渔民,后来因为父亲唐兴自幼习得一身好武艺,独自一人闯荡京师,获得了杭昱的赏识,将他推荐给朝廷,才谋得一个锦衣卫的小职务,云燕也因此跟着母亲甘氏进京,生活在京城。算起来,杭家还是唐家的恩人呢。
唐云燕立在海棠花荫下,杏子红的马面裙被风拂起涟漪般的褶皱,衬得腰间禁步上那对鎏金蝴蝶如同要振翅飞走。她生得一副典型的江南美人骨相,肌肤如新剥莲子般透着莹润的粉,偏那对柳叶眉斜飞入鬓,生生将柔媚拗出三分英气。最妙的是那双杏眼,眼尾微微下垂似含露花瓣,瞳仁却黑得发亮,转动时仿佛有星子落在深潭里打旋儿。此刻她正踮脚去够枝头将坠的海棠,鬓边点翠蝴蝶簪的银须颤巍巍扫过耳垂,那耳垂上缀着对赤金嵌米珠的丁香坠子,随着动作轻晃,竟与远处教坊司飘来的琵琶声莫名合了拍。
阳光透过花瓣在她鼻梁投下细碎的光斑,那鼻尖微微翘起的弧度,让人想起她撒娇时总爱皱鼻子的模样。唇不点而朱,天生带着些蔷薇浆果的色泽,此刻因偷尝了杭令薇新制的玫瑰露而泛着水光。当她转头笑唤"薇姐姐"时,后颈散落的碎发被汗水黏成纤细的墨线,蜿蜒着没入交领襦裙中,那衣领上密密绣着缠枝牡丹,却不及她笑靥鲜活。忽有柳絮沾在她睫毛上,她抬手去拂,腕间虾须镯与翡翠平安扣相击,清越如檐角风铃。
最是那双手泄露了秘密。指尖纤纤如削葱,指甲却修剪得圆润短促,指腹还有练琴留下的薄茧,这是闺阁小姐不该有的印记。此刻这双手正捧着青瓷香盒,淡青色血管在近乎透明的皮肤下若隐若现,像是白瓷釉下隐约透出的冰裂纹。风过时,她下意识按住飞起的披帛,臂钏上细碎的金铃便叮咚作响,惊起了歇在她裙摆上的一只碧凤蝶。
杭令薇将浸了玫瑰露的丝帕覆在唐云燕腕间试香,帕上绣的缠枝莲纹被药汁洇出深浅不一的斑痕:
"这叫‘醒神散’,取崖柏、龙脑、苏合香,以白露那日收集的无根水调和。"她故意说得玄乎,实则偷偷掺了微量酒精作定香剂,这是实验室里学来的香水稳定法。唐云燕腕上赤金虾须镯叮咚作响,忽然指着廊下晒着的紫蓝色花穗惊呼:
"这不是《救荒本草》里说的醉鱼草吗?姐姐怎敢用它入香!"
"醉鱼草花穗需经九蒸九晒,祛其毒性,存其宁神之效。"杭令薇用银匙挑起些许干花,日光下可见细密结晶,那是她提纯的植物精油微胶囊,"正如《黄帝内经》云‘毒药攻邪,五谷为养’,全在炮制得法。"
这话半真半假,唐云燕却已摸出随身携带的洒金笺认真记录,簪花小楷密密麻麻写满"阴阳调和"、"五行生克"之类字眼。她鬓间那支点翠蝴蝶簪忽地一颤,原是杭令薇将新制的香膏抹在她耳后:
"试试这个,紫茉莉籽油合着珍珠粉,比铅粉养肤。"
三日后的赏花宴,唐云燕成了活招牌。她月白交领襦裙上熏的"雪中春信"暗香浮动,走过紫藤花架时惊得蜂群绕着她裙摆打转。礼部尚书夫人王氏攥着唐夫人的手追问:
"燕丫头这香气,莫不是宫里流出来的龙涎香方?"唐云燕抿嘴一笑,露出颊边梨涡:"是杭姐姐教的‘四时清和香’,取春兰、夏荷、秋桂、冬梅,以白蜜调和,暗合二十四节气。"实则是杭令薇用分子蒸馏法提取的四季花卉精油,混入蜂蜜作乳化剂。
消息传得比柳絮还快,这不,自从赏花宴过后,杭府门前停满了青绸小轿,工部侍郎夫人亲自捧着鎏金拜匣求见。杭令薇在花厅摆开十二个珐琅香盒,从茜素红到孔雀蓝一字排开,每个盒盖浮雕着不同的《山海经》异兽。
"这盒‘青要之玉’需辰时焚香,"她指尖点在饕餮纹香盒上,"取昆仑虚的雪松、洞庭君的湘竹,辅以鮫人泪......"突然被唐云燕轻扯衣袖,原是兵部尚书千金刘玉娥嗤笑出声:"鮫人泪?杭姑娘当我们是三岁孩童?"
杭令薇不疾不徐揭开盒盖,琉璃瓶中淡蓝色液体晃动着细碎晶光:
"南海珍珠研磨成粉,混入清晨芭蕉露,可不就是鮫人泣珠?"她将香露滴在银熏球里,水雾遇热竟凝成游鱼状的烟缕。
满座惊叹声中,唐云燕适时捧出个掐丝珐琅香囊:"姐姐教我的‘九转连环香’,七重纱囊分装不同香料,行走时香气次第绽放。"她故意将香囊抛向半空,落地时果然散出先清后浓的层次感,连窗外偷听的汪砚舒都忍不住翕动鼻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