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浑身灰烬,衣袂破碎,正艰难地从废墟中爬起。火光照亮她苍白的脸,她身后,残缺的血玉雕正在坍塌,红丝如烈焰中的毒蛇翻腾呼啸,追逐着她残喘的背影。
“她……”朱祁钰喉中溢出一声嘶哑的低语,他的唇微动,语意却不明晰,仿佛穿越两个世界的回声。而下一刻,头脑中混乱的意识却告诉他:
“救她,她是你的命数。”
朱祁钰全身一震,颅骨仿佛被雷击,耳边轰鸣不止。他猛地睁开双眼,似乎要挣脱命运的桎梏,指节死死抓住床沿,肌肉因用力而抽搐。他想坐起身,然而剧烈的痛楚自心脉处炸开,令他嘴角溢出一道鲜血。
成敬惊骇之下按住他肩膀:“殿下不可!脉息已乱,万万不可运力。”
“她……不能死。”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像是用尽了浑身最后的气力。
窗外,一道电闪雷鸣骤然划破天幕,照亮了王府屋脊之上盘旋不去的阴云。而几乎同时,在京师西南方向,一声沉闷如山崩的巨响震撼夜空,火器营方向,炸药库终于爆裂,火光腾空而起,照亮了半个宫城的穹顶。
轰隆巨响震得寝殿屋瓦簌簌而落,一颗老树的枝干啪地折断,砸在屋脊之上。朱祁钰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低低唤了一声:
“……令薇。”
声音微弱却清晰,像是从灵魂最深处涌出的执念。
此时,钦天监废墟外烟尘未散,焦黑的梁木残骸还冒着细细的青烟。王振捂着鼻口,皱着眉站在一块塌陷的石阶上,脚边是一片焦灼碎裂的瓦片。他那一身猩红蟒纹官袍被雨水与灰烬浸湿,像一张沾血的网。他一边咳嗽,一边掏出帕子遮住面孔,不耐烦地挥退簇拥在前的番子。
“扒,继续扒!”他阴恻恻地命令道,眼神在地表焦土间一寸寸扫视,终于盯上几块暗红色的碎玉片。
一名东厂番子小心捧起其中一块呈上:“公公,像是……那血玉雕的残片。”
王振眯眼看了片刻,突然露出一个恶意至极的笑容,抬脚将那块尚有温度的玉片碾在靴下,只听“咯吱”一声脆响,红玉断裂成齑粉,隐隐还冒出一缕血气。
“哼,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慢悠悠地收回脚,眼里一片狠厉,“那丫头片子多半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不过,她撑不了多久。”
话音未落,一道凌厉破空声倏然袭来,寒箭带着细雨的湿意呼啸而至,擦着王振的耳畔钉入他身后那棵老槐树,震得树身一颤,落叶纷飞。王振惊得眼睛都瞪圆了,肥硕的身躯却出人意料地灵巧,立刻一滚躲到石狮背后,尖着嗓子大喊:“有刺客——!”
东厂番子顿时炸了锅,有人抽刀四顾,有人提弓上弦,火把将废墟照得忽明忽暗,仿佛无数黑影在阴火中游动。
就在混乱的缝隙中,一道披着烧焦尚宫官服的纤瘦身影悄然从排水渠口钻出,半张脸上还挂着烟灰,气息微弱却眼神坚定。杭令薇一只手死死按着心口,另一手则攥着那块断裂的“泰”字玉佩,掌心早已被棱角割破,血水顺着指缝滴落在瓦砾上。
她刚一抬头,冷不防一道手影从暗处探来,捂住了她的嘴。
“嘘,姑娘别出声,是我。”
是赵五,满脸硝烟,手上还沾着未干的血。他低声道:“东厂的人调了火器营余部,今晚宫门怕是出不去了。”
杭令薇点头,眼角余光却突然瞥见远处几名番子蹲在沟边,正将一包包黑色粉末撒入尚有余温的雨水沟渠。那些粉末在水中化开,浮起一股诡异的油膜,还泛着奇异的深蓝光晕。
她瞳孔猛地收紧,声音几不可闻:“那不是火药,是尸蛊灰……”
赵五低声骂了句:“他们是想毁尸灭迹!”
“不是。”杭令薇声音发颤,指尖死死扣着玉佩,“是归墟……他们要唤醒归墟。”
赵五脸色瞬间沉下,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快走!趁他们还没封锁西苑,咱们得先回郕王府,殿下不能再耽误。”
两人贴着宫墙阴影疾行,身后废墟仍在燃烧,黑烟缓缓升腾,仿佛有无数双眼在灰烬中睁开。
而那一块嵌着红丝的玉片,在灰烬中悄然发出微弱的光芒,一缕细如发丝的红线悄然钻入水沟,顺流而下,消失在夜色深处。
清宁宫内,沉香燃得尤盛,香烟如雾,浓得几乎让人分不清昼夜。半掩的槅扇外是初秋夜雨未干的青砖,内殿则温热如春,缠枝牡丹织锦垫高的榻上,孙太后半倚着锦被,身形瘦削,却眼神如钩。
她手中血玉碎片被捻在指尖,缓缓对着烛火转动,火光透过那玉中残留的红丝,映得她掌心仿佛沾了血。
珠帘外,王振跪伏在地,额头几乎贴着金砖,冷汗顺着脖颈淌入衣襟,不敢抬头:“奴才……奴才办事不力,杭氏女被赵五救走了……”
空气顿时沉了一瞬,但孙太后只是轻轻一笑,那笑却像秋夜冷风穿过空廊,让人脊背发寒。
“无妨。”她嗓音柔缓却不带情绪,“郕王体内的引子,已够。”
她伸出一只手,指甲染得殷红如血,划过几案上的一封密信。玉钩翻起信纸,纸面泛黄,上面以朱笔书着八个大字:
双魂祭天,龙气易主。
王振忍不住抬眼,刚巧看见那行字下方,还有一行用朱砂划去的小字,依稀能辨:
“借杭氏通灵之体,永绝此患。”
他心头一跳,却立刻低头不语,只听“咔”一声轻响,太后手中血玉碎片忽被她指尖一捏而裂,发出清脆断音。
她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雪白的帕子很快绽出一朵梅红,似寒枝初雪上的一点妖异春意。王振不敢抬头,只听见帘后传来瓷盏摔碎在地的清脆声响。
“去告诉皇帝。”太后的声音低而沉,像是从香雾深处传来,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重阳宴,如期举行。”
她顿了顿,唇角浮起一抹森然冷笑:“哀家,要亲自……给郕王赐酒。”
远处一道惊雷响彻乾清宫上空,沉香炉中火苗猛然跳高,映得那八个朱字,在冷风中愈发鲜艳刺目。
更大的局,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