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国,元武九年,京中大雪。
入骨寒风刺得人血肉生疼,就连昔日热闹的京城街头也不见几个行人,若是有人,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要么猫着腰躲进小茶馆,要么加紧脚步往家赶。
此时,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子打了一把泛着旧色的油纸伞,披着勉强能御寒的布棉袄,顶着刺骨的寒风,闯入了这一片风雪交加的街头。
街边茶馆里,一群无所事事的大老爷们儿聚在一起,胡天海地地吹嘘——
今儿个哪家的狗生了几窝崽,哪家的少爷做了什么混账事,有哪家待字闺中的貌美小姐要出嫁,边关战事又传来捷报……总之从闲谈杂事,聊到家国大事,提起此次三军大破北蛮六族五十万大军,他们颇有感慨。
“听说军中出了位少年将军,姓李,打起仗来凶猛无比,蛮人闻之色变,这次大破北蛮六族联兵,他功不可没……”
听到李姓,打伞路过的女子闻声不由放慢了脚步,竖着耳朵去听。
她手中油纸伞微斜,露出下方一张小巧精致的脸来。
只见伞下女子一张素净的脸上未施粉黛,头上戴着支木簪子,虽素面朝天,却不寡淡,她红唇如脂,尤其是那一双桃花目被风吹得微微泛红的眼尾,更是尽显其风情万种。
“不止如此,我还听说,这位李将军生的是高大威猛,手举一柄五尺长重如千斤的钢剑,站在那壮硕的蛮人面前,竟有泰山压顶之势,当场把蛮人们吓得是屁滚尿流,滚回草原深处,不敢出来了。”话音未落,众人乐呵呵地跟着笑起来。
打了胜仗谁不高兴,虽说吹得神乎其神,但普通老百姓就是愿意相信有这么位神人似的大将军在为国冲锋陷阵,保护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黎民百姓。
杜若兰轻吐出一口气,提着的心落下,她摇摇头,暗笑自己居然会觉得这位李姓将军是她那赢弱不堪的小叔子李迟意。
她自言自语:“怎会是他呢,他那么瘦弱的身子,只怕都拿不动一把斧子,更遑论提得起重如千斤的钢剑,若是能安排到后方做个炊事兵不用真刀实枪的与人厮杀便已是最大的恩赐……”
什么建功立业,在她看来,都不如活生生的归家来得好。
可是,她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她这位小叔子的消息了。
户部每三月一封的家信断了,每月从军中捎来的几两饷银也停了,剩下的积蓄早已不足以维持她与婆母的生活,她只能用自己为数不多的手艺——织布,勉强度日。
不过好在她手艺还不错,织的布匹总有布行来收,也愿意多给上几串铜钱。
今日,她冒着寒风出来,是给她那瘫痪在床的婆母去药铺取药来了。自她嫁到李家,她婆母便是昏睡不醒的样子,一躺便是近二十年的光阴……
杜若兰摒弃心中杂乱的思绪,正了正伞,紧了紧棉袄灌风的领口,重新加快脚步,走上街头。
茶馆里自然也有人注意到了这位虽着布衣却貌美的女子,有人没喝酒,端了茶杯却好似喝了口好酒般目露迷蒙道:“要说这京城里的美人都有谁,若是排了号,这李家的小娘子绝对不下前三。”
其余茶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风雪中一个女子孤零零的消瘦背影,虽着粗布厚衣,却也难掩其曼妙有致的身躯。
女子的光影给这萧索的街道平添了一抹春意,茶客们见状纷纷露出了一抹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笑来。
有人摇头叹了两声,伸指逗弄下笼子里的鸟儿,“也是可怜,年纪轻轻的没了丈夫,还带着个死又死不了,动又不能动的老拖油瓶,偏生是个有气性又专情的,提亲的门槛都要踏破了,她也不改嫁,要给她那位死了多年的丈夫守节……“
“可不是嘛,”有人附和,“听说就连户部侍郎的小儿子拿出五百两白银要纳她为小妾,她竟关了门,拿了扫帚把人打发出去。”
有茶客惊声道:“什么?连户部侍郎家的独子她都看不上?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不怪她日子过得苦,该的!”
大家都以为杜若兰不肯改嫁是因为忘不了自己的丈夫,其实不然。
她只是没那个再嫁的心。
况且她带着个不能自理的老人,是没什么好人家愿意娶她的,上门的都是些歪瓜裂枣,明明各有各的残处,却仿佛他们愿意娶她,是对她天大的恩赐般,而她应该感恩戴德地应下来。
杜若兰小时候也是高门大户里娇生惯养着长大的,自小心气高,不愿意将就。这几年苦日子过多了,虽这心气儿被磨下去不少,但也不代表随便什么歪瓜裂枣都能娶了她去。
药铺门口,她拿了药,正准备离开,这时从寒风中迎面走来一对矜贵的夫妻。
夫妻二人显然是刚从街角的雁回堂出来,身后明明有随行的丫鬟小厮,其中的青衣高挑男子却还是腾出一只手来亲自为爱妻撑伞,另一只手则替她拂去不小心飘落额发上的细雪。
杜若兰怔在原地,倒不是多么羡慕人家夫妻恩爱,而是这个男子的身形样貌竟让她觉得有几分眼熟。
他们擦着杜若兰的肩走过,男子一心都在爱妻身上,并未注意到门口一个女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