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陛下谬赞。臣那时已近二十,未在沙场奋勇杀敌,只能私下逞能一二,想到,未免惭愧。”岑治故作谦辞。
“哪里哪里,四哥瞧瞧现而我这副模样?”岑湜兴起,立直走出几步,右腿伤疾一览无余,倒像地板凹凸不平。
配上他惋惜自怜的惨容,使人不觉献出一丝同情。
“陛下请勿伤怀。”岑治宽慰。
可心底,却油油然淌出几分得意与鄙夷。
若人八风不动,不随外界评价、形势变迁所扰,临此卑己尊他之境,必然不为所动,心绪平和;但若人习惯志骄意满,待旁的有意高捧,难免不知节制,飘飘然以为超群。
人性,皆是如此。
岑治不识兄弟,但皇帝洞悉臣子。
几杯清酒下肚,他浑忘了府上参谋所言“不可轻敌”、“知己知彼”。心道这小子还是不老练,虽得皇位,大抵运气好,那副面皮,能是怎样多谋善虑?
“唉。”岑湜重新落座,慨然摇首叹息。
两人又以歌舞、音律、书画等为媒,论古说今,侃侃而谈。遑论外人,亲眼目睹,真以为是一对默契十足、趣味投缘的好兄弟。
不知不觉,饭席近尾声。香炉缭绕升起檀香,橘色灯火映在每人脸上,尽是餍足与享受。岑治眯眼咂舌,连赞庖厨的炙肉,大有下次还要吃的意味,防戒之心几乎湮灭。
岑湜突然道:“闻这檀香,我忽然想起一物,请四哥品鉴品鉴?”
“哦?”岑治睁开眼睛。
一串佛珠圈在岑湜手上,平平无奇。他道是稀罕物,仔细观详,可这普通菩提子,怎么看怎么不称皇家品味。
又以故意考校,请宫娥捧来谛视,确凿无疑。
“这......陛下,此佛珠并无稀奇之处呀。”他又掂了掂。
岑湜微微一笑,卖弄道:“你猜它之前放在何处?”
岑治垂首思量,未几,恍然大悟貌,“前阵子法华寺主持开坛讲经,此珠莫非是主持开光之物?”
“对喽!”岑湜依旧笑眯眯的。
他心中纳罕,即便是开光之物,皇帝也不应如此挚爱,还有什么可称道的?便拎起来往灯下比,随口作答:“陛下既说由主持开光,那此前必然存在法华寺。”
“不对。”岑湜忽变化脸色,虽仍是笑,却笑里藏针,如暗林里阴鸷捕食的豺狼。
那厢岑治还立在灯下观察,不以为意,“那是在哪儿?”
屏息,无人说话。
“皇陵,先太子墓前。”冷冷的。
揪心剧痛,岑治“啊”声喊出,随即倒吸一口冷气。烛芯还在燃,蜡水却缓缓沿下,是被什么碰上,柔软烛身缺了一角。
“臣,臣不知。”他慌忙收敛神态,可这毫无防备的猝然袭击,到底没掩住此刻惊慌。心头骤擂鼓,欲顶出胸膛。
岑治顿感不妙,如何牵扯到先太子尚不明确,但他自己做了什么,心里有数。
难道,他发现了?
但仅凭一串佛珠怎能悟到更多?他又存起侥幸。复一思,念起今夜种种,岑治仿佛醍醐灌顶。
这一切都早有预谋,待猎物松懈时,给予致命一击!
他眼前兀地恍惚起来,若酒醉之时,五感尽失。
灯,炽黄的灯,屋梁,红漆,赤色,角落有一抹绿,似是兰草,墙是白的,交织错落。白墙倏然变幻,不论绿绿蓝蓝、红红紫紫,皆往上融去,搅和一池染料。
蓦地,他又听到有人说话,熟悉至极的声音。
一名男子,口齿不清。
谁将他背脊一杖,脚下不稳,猛地往地上一扑。
咚一声,膝骨坠地,钻髓的痛,瞬时盖过指尖烫感。
多久,听觉渐渐回复。
那男子道:“......我,我是受定王殿下指使。那毕竟是......我愧悔不已,这些年来夜夜无眠,提心吊胆。生怕事情败露,或来恶鬼索命。陛下,陛下,求您圣裁!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累及我寡母妻儿!陛下,陛下......”
嚎啕哭声,喘不过气似的,伴随叩头。
岑治掌心灼烧般,翻开一看,表皮掀开,露出粉色肉里。
“你可知罪——?”叱声陡降,临头斩下。
岑湜忽然勃然大怒,拍案而起,目眦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