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罄竹难书,天理难容!陛下,臣以为,该将罪定王与罪太后革去封号,褫夺爵位,贬为庶人,再处以极刑,其罪通告天下,尸身不入皇陵。虽罪定王已伏诛,罪太后畏罪自杀,但鞭尸笞肉未尝不可,应予朝廷上下警示,以儆效尤!”
“臣附议!”“臣深已为此!”“请陛下圣裁!”
岑湜懒洋洋地:“嗯,就这么办。”遂起身立定,饧着眼呵欠连天,“爱卿们辛苦一夜,传朕旨意,今日特许休沐,不上朝,你们退下吧。”
“臣等,谢陛下。”
话音落,第一缕初阳自窗棂缓缓照进,岑湜白皙如纸的脸霍地一亮,他伸手障日,眼中血丝线线。喉口忽一阵血腥上涌。
“陛下!”
***
这一昏迷便是五日,太医署的人来来去去,垂头丧气。骆昀徵急奔北貊,想援请原先那巫医诊治。光华殿内余有庆与黛眉昼夜轮值。
暮春风柔,嘁擦脚步声落在足下,忽而一鸟鸣,静得愈发离奇。
皇城沉寂着,巍峨殿宇如棋盘星罗密布,月华流泻,檐廊琉璃瓦清晰交映,几步一闪几步一耀。纾纾徐徐前行,亮光于颊边不时明灭,神容似暗似朗。
她的眸子很清,透如瓷,釉下一双黑瞳,从容迂缓。只捉住琉璃彩刹那,恂恂寡欢。
入殿,余有庆靠在架边打盹,转过屏风,黛眉跪于床前,正一眨不眨盯着岑湜,生怕错过。
听得足履,她扭头望来。
纾纾取下帽子单臂收于腰间,落目男髻高束,头发一丝不苟。她近前将帽子搁好,榻上打量,遂微蹙双眉,愁容毕现。
黛眉起身行礼,不敢搅扰,缓缓退下。
矮身,纾纾曲腿倚于床沿,支一只手托腮,目光柔柔盼他。
岑湜骨相绝佳,此刻消瘦,脱去脂肉,更显五官起伏——好似嶙峋山脉,高低错落,急处多,缓处少。
她鼻尖一酸,想起从前丰润盈面时如玉水泽。
“还劝我多吃呢。”低声笑道。
那封家书她揣在怀里,夹着那片梧桐叶。
若是做亲人、挚友,她是很愿意同岑湜待在一处的。出门在外管不着,无论是雷霆万钧,还是杀伐果决。但在家里,就算析辨诡词,同他一起,惬意时多,紧张时少。他惯常平和亲切,细思,不乏幽默。
这本该是个多温柔的人。纾纾叹道。
偏偏,命运多舛。
眼泪嗒嗒垂落,她抹去观他恬静容颜,耳畔轻徐呼吸,细微可闻。
她又想起他还有许多好处。譬如对女孩儿的一贯体贴。
若想不动兵戈快准处理岑治,古来帝皇,强权无需阴谋。多有:骗来杀了、刺杀埋了、入宅砍了、下毒害了。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但他怜她疼孩子,不愿在为岑桢铺路时杀伐过重,寒了朝臣的心。须知,幼子登基,还多指望慈政博恻隐,此是人性,若他健壮如牛,何必理睬。
又怜她同情姜女萝,一生凄苦,痛失爱子,仇人就在枕边却懵懂不知。身体羸弱至此,还强撑演这一场大戏,累及性命。
两簇浓密睫毛颤颤巍巍,他滚了滚眼皮,纾纾恍然回神。
“岑湜?岑湜?”她忙凑过去详察。
那长卷睫毛微微翘起,睫下两只深井似的瞳倏而现世,灯火驱入,坠至井底。
岑湜略滞顿,朝她望来,眸中凉意逐而趋暖。
“你醒了?感受如何?”纾纾抚他眉额,似乎低低烧着。
“好娘子。”他喉口干涩,扯唇笑道:“热茶可备?”
“有有有。”纾纾连起身,膝盖酥麻,差点跌倒。
岑湜的手刚抬,她已急急忙忙奔去提茶,慌得像个孩子。
他又低低浅笑。
少倾,口眼收敛,冷得像尊无温雕塑。
环视一圈,室内静物陈列,心腔里的,似乎跳得也很静。他捂着胸口用力感察一番,无奈苦笑。
纾纾捧着茶盘回来,待侍毕岑湜,他却抱着茶壶久不撒手。
碰了碰手背,冻得仿佛冬日铲雪。
“我去叫太医。”她急道。
“罢了。”岑湜伸臂扣她腕子,仰头轻道:“太晚了,明日再叫。”
他的声很弱,嘴角噙笑,上延的视线注目于她,好似央求的撒娇。
纾纾叵耐,转身回坐。
岑湜翻掌,壶壁贴他指骨间反复摩挲,弧度不与波峰嵌合,像扣不住的榫卯、暖不起的寒铁。
纾纾满面惆怅。
他道:“我可没多余力气哄你。”
欲嗔,心里却涩,她只好佯恼,“什么时候了,还这么贫。”
岑湜牵唇,垂眸望她锤来的小拳头,神色倏地黯淡,“他来了,你是不是会高兴些?”
纾纾正发呆,不做它想,信口问:“谁?”
——“诃摩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