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繁忙道:“请陛下恕臣无能,实是驭马功夫不到家,臣必定勤加练习……勤加练习。”说着讪讪抹去额角汗水。
哪里是他没跟上,诃摩谒去心似箭,甫入京,策马奔腾。劝也无用,早一刻进宫并不能早一刻见到想见之人。
巧了天了,偏在宫城门口撞个正着,还真让他碰上,但凡慢两鞭子也不至于将郑繁骇个半死。
分明入夏,夜色温柔,却是冷月光,刃风刀,一左一右,形单影只对双影携抱,这副画面扎到他眼底,激出一身凉汗,差点当场摔马。
郑繁自诩对纾纾已是亲妹子似的感情,哪有什么酸醋之意,只晓赶紧负荆请罪。皇帝面上温和内里负傲,这是他和莫偃戈的共识。
从前侥幸般冲撞,觉他脾气好,御下也不严苛,多番交锋深知那不过假皮一张,悔悟挑衅过多次,却也来不及了。
故而今朝陡然让诃摩谒闯此大祸,心内忐忑,辞令不畅,只能将希望寄予宝座旁侧之人。
果见纾纾微笑道:“陛下,臣在珀耶时曾与刺史大人有过不菲交情,重逢激动之下,于御前失了礼。”她缓缓跪下,重重一磕,“请陛下恕臣不告之罪,刺史大人无知,臣该第一时间讲明,万望陛下息怒。”
岑湜听她解释,恼意不减反增,气得鼻孔翕张,强抑才堪堪忍住。
“平身”还未发,纾纾已自顾立起,扭步执过余有庆端来的药碗,踢踏走上銮座,道:“快吃午饭了,先把药喝了。”
语气随意,稀松平常。见他愕然将众人望望又望向自己,纾纾把碗递到他唇边,瓷器碰着齿关磕磕响,“喝呀!”她横眉道:“又欠骂了?”
郑繁同诃摩谒惊得唰唰抬头,朵图掀了掀头颅,瞟上几眼,终是举目直视。
她真是好大的胆子!
岑湜霍地站住,手脚顿时僵直,面上一阵红,气血猛上涌,“哇”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地上淋淋斑点,却不是一般艳红,乌得发紫。
纾纾忙抽出手绢揾他嘴唇,轻柔道:“陛下忍耐良久,肺中淤血过多,不排出,吃药也无益。”
瞬察她意,岑湜一腔愤懑羞恼兀地土崩瓦解,胸膛还在起伏,心里头却已冒出徐徐暖丝,麻酥酥的。又睼她眼尾莹泪,自知无理,咳了咳,仰头饮毕药汁,拂袖坐下。
虽没了怒意,但适才众目睽睽落他面子,话一空,实在尴尬,平日机敏善辩的,愣给岑湜怔忡了好一会儿。
正欲问问郑繁羁縻府近况,殿外传来通报,是骆昀徵自北貘归来。
他一身风尘仆仆,武器未除,拉着一老妪倒头跪下,“陛下,巫医来了。”
遂抬首,发现殿内一干人等,蠕动嘴唇想寒暄一番,又耐住,心急如焚道:“陛下,快让巫医瞧瞧,不能讳疾忌医啊!”
他之焦虑急躁溢于言表,比之一般臣子自然无礼得很。岑湜懂得那是兄长的担忧与心疼,好比方才纾纾的激怒之法,现而今,在乎他的人无不方寸大乱,无论哪种,只要有用,哪管是好是歹。
“快,快。”
纾纾连连招手,骆昀徵将巫医往前推。
老巫医奉北貘王之令而来,一把老骨头险些让马颠散,此刻口干舌燥,舔舔嘴皮,也只能依言诊断。
落地听针般,许久,黛眉端来新茶,诃摩谒也从怀里掏出包裹,巫医才睁开眼,蹙眉道:“老身当初即奉劝过陛下,服用棤息花乃以毒攻毒之法,就算静心修养,也不及常人寿命,更经不起沥血劳碌。这……”她长吁一气,仔细将岑湜脉象再探。
骆昀徵摘下佩刀递与余有庆,急切问:“如何?”一边趋前。
巫医摇了摇头,无比可惜,“无用了……最多不过……”
岑湜本端坐着配合,从来一副事不关己模样,听得此话,忽将她手反握,侧头凌厉一睖。
老巫医在北貘也是为王室医官,怎能不明他意,急急拜道:“老身多嘴。”
他点点头,将手一挥,“请医师好好安顿。”
黛眉遂递上茶盏,欲领她退殿。
“陛下!”正当时,诃摩谒忽然出声,抢臂拦下巫医,转脸敬道:“陛下请听臣一言。”
他呈出手中包裹,道:“陛下,这是我僰夷族圣果,不知舍人是否曾向陛下解析过,若是陛下恩准,医师也在,不如请她研究一番,或许,还有转机?”
纾纾眼一亮,“你将剩余果子都带来了?”
“是。”诃摩谒微垂首。
骆昀徵更是兴奋,脚下轻一跺,欢颜道:“陛下,请试试。”
岑湜心中俱震,他没想到满屋子人,无论是亲是疏,是对手是伙伴,皆是神容期盼地望着他,无有一丝犹疑。
仿似,仿似,长久以来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的勤政有了切实回馈。
他从不知自己做了这么多,到底何对何错,百年之后,世人究竟如何判他,史官笔下,他又会是何等面貌。
勤政殿大门四敞,宫闱层叠,举目远眺,穿过一面面红墙,透过白茫云翳,他好像看见阡陌纵横,炊烟袅袅,康衢烟月,人声鼎沸……
眶尾微痛,那一双双热切的眼幻成无数,“民”之一字,在他登基后的数年,终于有了形象的涵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