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时庆幸自己是个瞎子,看不见如此尴尬的场面。
不过千重永远波澜不惊,他很快就接着道,“前面地上全是尸体,大约三十具,大致都是剑伤。”
我破罐子破摔地把步青山推起来,急忙想要蹿出马车。却因动作过大,一时脑袋撞到了车门上,被门一弹又回了原处,甚至后背伤口被车壁硌了一下,疼得我龇牙咧嘴。
“噗嗤——”
我恼羞成怒地对着身边大笑的罪魁祸首道:“你的诊金一文都不许少!”
我下了马车,听千重禀报。
他递了一张纸给我,摸起来像是一封信:“我从这些人身上搜到了这个。本应由你自己查看,但眼下......”
我道:“无妨。”
身后有响动,步青山竟然也从马车上下来了,他似乎上前查探了一番。
千重接着道:“信是写给松鹤派的,上面写着净心观要在腊月十五宴请江湖各路侠士,共商武林大计。估计这些人就是去赴中秋宴的。原本我不想多管闲事,但这些人身上的剑伤......”他说着竟停住了。
我不明所以,问道:“剑伤怎么了?”
步青山声音凝重:“这剑伤是‘碎清商’。”
怪不得千重没有说下去。
“清商随风,剑出皆碎”,碎清商,昭明楼百年绝学,其出剑速度极快,迅疾更胜风中清商之音,甚至在空中将其斩碎。中剑之人毫无痛苦,只因剑在咽喉,一招毙命,脖子上只会六三寸血痕。
此招非亲传弟子不得修习。而今昭明楼会这招的,应当只有两个人:步青山,以及——他的师父张玄阳。
气氛一瞬间凝滞了。
“不会的。”步青山很快斩钉截铁道,“师父一直仁德宽慈,绝不会做此等滥杀无辜之事。”
我没有说话。我是不认同的。我对张玄阳的了解,和步青山的刚好相反。
一直以来他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样子就是一身正气,惩恶扬善,但对于这一点,我始终保持怀疑。
世上没有好人,如果一个人让你看到的全是至仁至善,那只可能是一个原因——他伪装得太完美了。
张玄阳在我眼里就是这样。
可步青山作为他的亲传弟子,视张玄阳如师如父,若非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他一定是不会信的。
“一定不是师父。”他又说了一遍。
对于一个重伤之人,我难得善心大发。我问道:“据你所知,还有谁会‘碎清商’?”
步青山沉默了好一会,似乎是在努力搜刮记忆。可搜刮的时间太久,连身后的马都不耐烦地踢了踢蹄子。
当千重解了缰绳,牵着马在我们身后踱步的时候,他才终于开口,无奈道:“我不知道。” 而后他急着道,“但‘碎清商’成名已有百年,江湖上若有人能习得,也并非不可能。”
我知他说的有可能,但我不会放过诋毁张玄阳的机会。
我冷不丁问道:“我一直都没问你,你此前为什么准备放我离开昭明楼?”
在那条密道里,他曾想放我离开,甚至已经发现我教中安插的内应也没有声张。到底是因为什么让他做到这般?
他不答。
我早有猜测:“你师父费这么大周折把我关起来,而你一向唯他命令是从,那次居然为我破了例,总不会是因为在你心中我白覆舟的地位举足轻重吧?”
他苦笑一声,“我知你不信,但我确实不想你在正气崖受苦。那里关押的都是江湖上的大奸大恶,每个进去的人,都要喝下散功酒。但你那杯,”他顿了顿,“我......我换了,但我没想到褚遥岑在酒里另做了手脚,这才......”
我挑眉打断道,“步青山,你觉得我看起来像个傻子?”我威胁道,“张玄阳到底为什么离开昭明楼?时至今日你还不说?那这满地的尸体可就说不清楚了。”
尸体上浓重的血腥味竟然让我几分兴奋,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张玄阳的秘密。
“阿舟,”他过了好一会,语气中似乎带着恳求,“一定不是我师父,他做事一向为公为正,决不会滥杀无辜,做下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待我查明真相再同你解释。”
我心中惊怒,事到如今他还是维护张玄阳。我摆手往身后马车上走:“你无需跟我解释,死的又不是我的人。只是人言可畏,这尸体上的伤迟早有人能看出来。”
千重扶着我上了马车,我心烦意乱地躺在榻上,努力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
步青山说的有道理。松鹤派虽是小门小派,但死在了赴净心观宴会的路上,那杀人的人必然是与这两个门派结了梁子。正道的人最是重名,张玄阳巴不得一统正道,他看上去确实没有理由这么做。但他的去向步青山又不愿意说,所以这几十具尸体是何人所为尚未可知。
但不管怎么说,结果是一样的,这人处心积虑,无非就是要让这些武林正道自相残杀。
一下就牵涉了三个门派,在查出真凶之前,昭明楼这个江湖第一大派便要深陷泥淖了。
这么毒辣的计策,到底是谁想出来的?
看起来只有婆罗教,但我什么也没做,所以这股势力只可能来自一处——朝廷。
正道内讧,看似对我教有利,那正道必然再次讨伐我教,届时鹬蚌相争,朝廷才是那个渔翁。
我身子往前对帘外急道:“千重,快,我们加急往岳州赶。”
我必须赶紧把眼睛给治好了,先是江天暮雨,再是松鹤派被屠,江湖已经不太平了。我身为一教之主,必然不能让整个婆罗教坐以待毙。
我听到千重在外面毫无感情地问步青山:“你走不走?”
没一会车帘再次被掀开,步青山重新坐在了我身边。
我讽刺道:“我以为步大侠要追着尸体查去了。”
车轮缓缓而动,而后一声鞭响,马车便飞速冲了出去。
我感觉后脑勺定要磕到车壁了,下一刻却撞在了一个柔软的东西上。
我心想他的手估摸着被夹伤了。
马在长草间奔腾,车轮碾过碎石;窗棱咯吱咯吱地颤抖,风呼呼地往里灌。
步青山的声音并不大,但我听得一字不落。
他说:“我答应你的,治好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