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他自诩仁慈,实为软弱,反叫年纪比他小许多的幼弟,替他背负了许多。
每每想起,总是愧疚难当。
“这二十年,你受苦了,”嘉顺帝对坐在下首的杨羿道,“但你放心,往后的时日,朕会让你安然度过。”
杨羿看向嘉顺帝的眼神却很平静。
他如今手脚尽废,也说不了话,活着便如行尸走肉。
嘉顺帝叫人在他面前举起一面白纸,将笔绑在他的手臂上。
“现在,告诉我你去乌桓打探到的事。”
杨羿是先帝派出去的,二十年前嘉顺帝还是个皇子,无权知道太多,先帝猝然长逝,更没来得及告诉他什么,嘉顺帝只知道,杨羿打探之事,与前朝遗脉有关。
而众所周知,前朝重臣闻纲并未归顺大晋,而是举家逃离,就此隐世,同时失去踪迹的,还有闻贵妃。
殿中一时静得落针可闻,只有笔端划过纸张的声音,杨羿举着手臂,写得艰难又缓慢。
每写满一页纸,就会有人立即呈到嘉顺帝面前。
殿中还有一人,安静坐在左侧下首,正是封霁。
嘉顺帝看了好几页,眉头时拧时松,忽然问他:“霁明,你不好奇?”
“自然好奇,只是臣弟不确定,这些东西该不该看。”
“你看吧。”嘉顺帝将手里看完的纸张递给他,每看完一张,都会递过去。
又过了两炷香,殿中彻底安静下来,杨羿写完了最后一张。
嘉顺帝看完,脸色大变,比前面的反应都大。
他皱着眉,将纸张递给封霁,封霁看完,神色也有些讶异。
最后一页赫然写着,十八年前,疑似闻纲的人,在乌桓王的帮助下,举家回了中原,之后杨羿被乌桓王发现并囚禁,知道不久前,才叫他寻了机会逃出来,他以为自己是真的逃出生天,直到冀州州衙狱中遭遇暗害,他才怀疑自己是被故意放归。
杨羿是幕后之人故意放出的饵,他早有猜测,故而不如嘉顺帝惊讶。
“闻贵妃定然是生下了孩子,如今当有……十八九岁了,嗯?竟跟怀瑾一个年纪。”嘉顺帝喃喃道。
怀瑾是太子封琰的表字。
封霁道:“闻纲身为前朝重臣,原是寒门出身,听闻家中人不多,可在他权势鼎盛之时,堪比世家,他还是个擅于谋权之人,若如今他在暗中有势力,恐怕不会简单。”
嘉顺帝认同地颔首,“乌桓王故意放走杨羿,你怎么看?”
殿中其余人已经带杨羿离开,暗卫继续守在殿外。
封霁道:“臣弟回京途中遇到的一些事,应当与此有关。”
嘉顺帝本就打算在杨羿之后,问问封霁路上的事,以表关心,在他看来,封霁在战场都能平安无事,凯旋回家的路,怎么可能出事,只想着问些“累不累”“路上有没有休息好”之类的家常话。
此时听他这话,便觉事情没那么简单,嘉顺帝正色道:“你说。”
“臣弟接到密令后,本也觉得不过是去冀州州衙接个人而已,十拿九稳,又想着长风军中人多眼杂,皇兄也知道,其中有数百从十二卫调来的卫军,此事机密,还是避开他们稳妥些。”
“嗯,你所思甚是。”
“于是臣弟便将队伍分开,只带着两个暗卫秘密前往信都,剩余的人,有两个在长风军,其余……跟宁国公府的林大小姐一路,”封霁解释了一下林晚棠为何同路,又道:“她有事想走常山,臣弟不放心,毕竟是宁国公的爱女,又与怀瑾有婚约。”
嘉顺帝默了默,道:“你应当自己多带几个人。”
“皇兄说的是,怪臣弟自以为信都之行不会有意外。”
嘉顺帝呼吸一滞,关切道:“这么说,你真遇到了意外?”
“嗯,甚至差点丧命。”封霁将劫狱后的遭遇细细说了,除了林晚棠的部分,他不能遮盖林晚棠的功劳,也不能让嘉顺帝对林晚棠起疑,预知梦事关重大,被旁人察觉,恐有性命之忧。
嘉顺帝还没听一半,就已然气得面色通红,额角青筋直突。
他强行忍耐这听完,在封霁孤身遇上数百杀手和乌桓士兵时,怒气达到了顶点,捏着茶杯的手颤抖,若不是封霁最后说了个“还好”,他早就将茶杯掷了出去。
“还好,林晚棠带着剩余暗卫来了,正好在我孤立无援时到来,后来我听暗卫说,她只在常山停了不到两个时辰,听闻我身边无人,立即连夜带暗卫往信都的方向来寻我。”
嘉顺帝又沉默了,感慨道:“是个好孩子,这一路定然也很是辛苦,真是……多亏了她啊。”
嘉顺帝简直不敢想,他唯一的,最亲近的弟弟,要是死在凯旋回家的路上,死在刚立下赫赫战功后,还没来得及成家,他也还没来得及弥补这些年对他的亏欠,他会多痛苦。
怕是痛不欲生吧。
他坐上皇位已有三年,这个天下独尊的位置,仿佛有左右人心的力量,再宽仁的人,也会生出些从前不会有的疑心。
他一边爱重亲弟,一边也忍不住忌惮,他当成不想害封霁,只是想,要是封霁没那么能干,或者权柄少一些,就好了。
他暗中让封霁做的一些事,使封霁招致世家忌恨,他一边觉得愧疚,一边又觉得,这样也好,至少封霁绝无可能与世家勾结。
此刻得知封霁此行遭遇,嘉顺帝满心后怕,他有龌蹉的私心,但与亲弟的性命相比,原来什么都不重要。
他自己也不重要。
嘉顺帝再次看清了自己的心,无比庆幸封霁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