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四叔吩咐杨氏宰只鹅招待贵客，杨氏看到范衡和牧溪双颊泛红，迈着小碎步跑开了。

“让二位见笑了，”韩四叔带着范衡和牧溪穿过天井，来到后面的客室中，忙活着烧水泡茶。

没一会儿，客室的门再次被推开，一个穿着粗布坎肩的男子进来，端起韩四叔刚泡好的茶就往嘴里灌，肩头上搭的毛巾已经被汗水湿透，直到一碗茶见底，男人才注意到家里来了客人，再一细看，其中一位怎么这么眼熟？

“小溪！”男人刚想走上前用力拥抱一下年轻时的好友，忽然低头看到自己满身黏糊糊的汗，又注意到牧溪身上干净整洁的衣服，只好讪讪站在原地，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道，“真是好久不见了，没想到你混的这么好……”光牧溪这身衣服，就抵得上他全家一年的开销，而且身旁还有个漂亮的有些晃眼的年轻男子，他原本以为牧溪早就死了的……

“我如今在洛阳做些小买卖，这是我的好友兼合伙人范衡，”牧溪起身介绍道，“我们来凉州送货，正巧离容古村近，便回来看看，你比年轻时候壮实了。”记得他小时候去韩四叔家杂货铺，二十来岁的蛋哥给他父亲看店，黑黑瘦瘦站在柜台后面，彷佛一阵穿堂风就能把这位店员给吹走，如今虽然还是跟以前一样黑，但身形却胖了不少，瞅着比韩四叔还大了一圈。

“你比小时候……”二蛋挠了半天脑门也想不出该怎么形容现在的牧溪，最后终于憋出半句，“好看多了。”小时候牧溪就不丑，如今牧溪更是多了份沉静内敛，就这形象往村口一站，第二天来提亲的人肯定会把门槛都踏破的。

二蛋不再见外，搬着椅子坐在了范衡和牧溪中间，好奇地打量着牧溪脚边的雁翎刀，“你在洛阳做什么买卖啊，还随身带刀？”

范衡不动声色的抚摸着身边的长剑，“我们合伙在洛阳开了家客栈，此行路途遥远，带把武器聊作防身之用。”

二蛋恍然大悟，洛阳到凉州确实太远了，要是身上带着钱财的话很容易被小偷小摸惦记。“小溪，你娶媳妇了没？”二蛋神秘兮兮凑到牧溪面前小声道，“我娶了个富家小姐，还给我生了个儿子，一会我给你介绍一下。”

牧溪悄悄看了一眼忙着端瓜子点心的韩四叔，随即摇了摇头，接着问起了二蛋的家庭近况，二蛋自豪地扬起脑袋，“我儿子叫韩淙封，小名春娃，孩子随他娘，长得也算过得去，年正十四，我送他去私塾读书，说什么也不能在让我儿子继续干杂货铺小老板了……”

二蛋正打算继续跟牧溪说他家杂货铺内发生的趣事时，一个挎着黑蓝布包的少年好奇的从门外伸进脑袋，二蛋连忙招呼少年进来，这是他就儿子春娃，春娃有模有样地朝着刚认识的牧叔行礼，牧溪有些懊悔为什么来之前没有买些点心带给面前这个少年，干巴巴坐在这里受礼总显得他这个叔叔没有礼数，牧溪灵机一动，从钱袋中掏出他之前看着模样有趣买下的金麒麟，笑着交给少年让他买点心吃。

“别给他这个……”二蛋一把攥住了春娃即将伸过去的手，着急道，“他一个小孩子，可不敢收这么显眼的东西，我家开杂货铺，瓜子点心平时也短不了他，别破费了。”

牧溪不依不饶将麒麟塞到二蛋手中，“这是给孩子的，以后上学赶考找媳妇那样不用钱？孩子带着个确实容易丢，你替他收好，权当我这个做叔叔的心意。”

二蛋拗不过牧溪，只好红着脸将金子藏进贴身的口袋中，还没等客套，又是一枚金叶子递了过来，范衡正微笑看着二蛋。

“这我不能收！”二蛋果断拒绝道，牧溪是好久不见的老乡，给孩子点见面礼还说得过去，范衡以前他根本不认识，又怎么敢收这份钱。

范衡灵巧地躲过二蛋的推拒，将金叶子塞到二蛋腰间的布袋里解释道：“我是有件事情想拜托你帮忙，在容古村阿牧认识的人也不多了，所以想请你找人帮忙修缮一下阿牧亲人的坟墓，还有，我看墓园周边虽然荒草丛生，但却没有棵像样的绿植，你能去市集买些松柏榆桃之类的移栽上吗？”

“那也用不了这么多……”二蛋为难地捏着金叶子，“要是钱有剩余，我会还你的。”

范衡忽然注意到春娃有些热切的目光，目光的焦点在他的衣服上，范衡皱了皱眉道：“剩下的钱我想买两件粗布短打，现在就要，干净就行。”来之前没来得及换衣服，他和牧溪这身打扮在农村确实扎眼了些。春娃正是上学用功的年纪，过早让他见到这些浮华的东西容易乱了心性，还是趁早换掉的好。

二蛋回到卧室翻找半天，总算找到两件不那么寒酸的短打，接着表示他晚饭后就去村里找人修缮坟墓，至于绿植移栽，范衡要是信得过他的话，可以让他慢慢布置。

范衡点了点头，墓园那么大，栽树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二蛋是个老实的乡下人，肯定会认真完成他的请求。于是便跟牧溪一起去了客房换下衣服，出来的时候韩四叔已经准备好晚饭，看到范衡和牧溪，急忙招呼他们入座。

春娃看到席间丰富的菜色咽了咽口水，却不敢率先动筷，在得到二蛋的眼神同意后，第一时间夹走了鹅腿，埋头狠吃了起来。

二蛋只好朝牧溪陪着笑，家里确实有段时间没有开荤了，不怪春娃急成那样。牧溪看春娃纤细的胳膊着实有些心疼，又给春娃夹了个鹅翅，春娃刚伸筷子，韩四叔拼命咳嗽着，春娃至少依依不舍地缩回了筷子，可眼见肉都到自己碗里了，不一会儿还是吃掉了。

饭后，春娃坐在方桌上背诵着千字文，还没到五百字，就开始卡壳，二蛋恨铁不成钢地拿出戒尺准备罚自家不争气的儿子，春娃看到泛着幽光的戒尺一反常态地发出了尖利的哭声，把正在准备就寝的范衡和牧溪都引来了。

“有话好好说，打孩子干什么？”范衡夺下了二蛋的戒尺，春娃哭的更厉害了。

“为什么……范叔和牧叔都不用读书就可以吃好的穿好的？”春娃抽抽噎噎哭道，“还跟我说什么外物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你们要是有钱，犯得着这么逼我吗！你们没本事，我脑子也笨，甚至范公子吃饭时说的洛阳牡丹，我见都没见过，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出人头地，难道像你们打算中那样在村里当个教书先生或者去粮店当账房吗，我也想看看范叔说的另一个世界啊……”

“似兰斯馨，如松之盛。川流不息，渊澄取映……”牧溪缓缓背诵着千字文剩下的内容，“我不是读书人，但这种启蒙书籍我也是会背的，至于你范叔，可是正经考取功名在身的。你想吃好穿好，识文断字那是最基本的，万物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确实狭隘了点。但你若是想体体面面看你范叔说的另一个世界，读书考取功名确实是最现实的，白手起家经商致富的人凤毛麟角，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你也干不得。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从千字文开始，沉下心来一点点学习，你父亲也会支持你到底，若是哪天你功成名就，可比我跟你范叔光宗耀祖多了。”

范衡将丢在地上的书捡起来道：“韩淙封，你才多大，别再说脑子笨这种妄自菲薄的话语，你很聪明，书本还很新，你可见你翻了没多少遍，就能记住这么多词句，已经很难得了，只要你戒骄戒躁，必会前途无量。但你要记住，读书最大的价值不是榜上有名的荣耀，而是它可以让你更好的表达和沟通。书是你了解我所在世界的重要敲门砖，你知道吗，考取功名的人可以身戴红花骑高头大马游览整个汴州哦。我希望看到的是衣着光鲜春风得意的你，而不是流浪到洛阳居无定所的你。”

春娃今晚确实受了刺激，但他和牧溪的活计春娃肯定干不来，他父母给他的安排才是最合适的，就看春娃有没有这个造化了。现在对春娃说那些经世致用的大道理春娃未必会懂，只好像他灌输读书能带来的利益了。

春娃擦掉眼泪停止了哭泣，继续在油灯下苦背千字文，为了能骑范衡口中的高头大马风光一下。

范衡和牧溪回房后，牧溪狡黠地拈起范衡一缕头发笑道：“你居然也苦口婆心劝起学来了，我还以为你又要说出什么尖酸刻薄的话呢。”

“我对没有威胁的小孩子还是很和善的，如果是我的孩子的话，估计我也会那么劝他……”范衡忽然意识到自己话中的不妥，急忙闭上嘴巴，他和牧溪怎么可能会有孩子。

“我的意思是，要是易地而处，我也会做出跟二蛋一样的安排，”范衡因为着急语速变得有些快，“我既有了你，子嗣跟我再也无干系，我们二人世界反倒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