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退下!”将军重重呵斥了一声,把老二骂退到一旁。
“大姐,你还是怪爹的是吗?”将军转过头来,放低了身子,抬眸去看大姐的表情,语气渐渐得很出于肺腑了,“你不知道当年那个镇南侯把你爹逼成什么样了,要是爹不证明给陛下看,只怕如今咱们谢家再无名姓了……孩子,一个家族总要有人做牺牲。”
将军长得并不差,高大威猛,仪表中正,此时感慨起来,眼睛里还能看出对亡妻的感情不浅。
大姐不言。
气氛沉默了许久,将军见大姐始终没有表示,重新开口换了话茬,劝道:“女儿,你和你的兄弟们一向不太亲近,他们现在还不懂事,可是到了日后你嫁人,这些都是你娘家的靠山。”
本以为这次大姐也会只默默听着,没想她竟然迟迟地开了口,“听说二哥在外面跟人说自己不用念书,日后自有妹妹来替他讨封。这话传到二门之内,连女儿都知道了。二哥哥这话说得虽糙,但道理却对。”
“老二马尿灌多了就爱在外面胡说八道,这事爹一定训他。”
大姐看向将军,好奇地问:“爹,我以后能不给二哥讨封吗?”
二哥本在角落安安静静的,此时一听天都塌了,登时翻了脸又跑过来,“我们家把你养大,你就这么自私吗!”
将军默默看着大姐,见她不动声色的模样,从刚才到现在阴阳怪气,就像块硬石头。他面色有些伤心地叹了一口气,“唉。”
“这点上,你和你外祖母还真像。”他说道。
听到外祖母三个字,大姐神色动了动,她对母家的事几乎一无所知,不管她多渴望地打探,众人也缄口如瓶。“我外祖母是什么样的?”大姐出声问道。
“孩子,要不是这些年我护着,不知道因为你外祖母,你外祖家要沦落到何种地步呢——哪能还干着如今郡守的官?”将军说道。
大姐定定地看着将军,想要他张嘴再说一些,不管真假虚实。
“唉,这话爹没和你说过……当年你娘几年都生不出儿子,其实你外祖父是极愧疚的,爹还常要送信去劝慰。如今好了,朝廷看着爹的军功,给你封了太子妃。你外祖家日后也可以借你的风光了。”
“因为你外祖母的事,陛下这些年都不待见你外祖家,尽管爹一直尽心护着,到底力量也有限,只有等你当上了太子妃,你外祖家才算是真正有了倚仗。”
我外祖母的什么事?大姐发问,将军却不答了。
将军把话题转向另一件和太子妃相关的事,“所以大姐,你不要重蹈你娘的覆辙,嫁到太子府,你要一举得男才好。爹不知道你是怎么分辨出来的,也不知道那些助你易孕的药膳对你究竟是有什么害处——每次端给你,你总是能挑出来倒了。”
“爹,我才十岁。”大姐的语气平静,像是和疯子讲道理,明知讲不通,讲给天听。
“十岁还小吗?再过两年你就要嫁了。女人一辈子活着就为了这么一件事,多早准备都不算早。”将军说道。
一个大姐的兄弟凑到将军耳边说了几句话,眼睛盯着大姐。
将军听完,开口道:“你偷偷跟着兄弟们去习武的事,爹也不是第一次听说,从前由着你,今后可不许了——要是把脚练大了,骨头也练粗了,日后嫁去太子府教人家笑话。”
“练得多吃得也多,太子是娶媳妇不是取母牛,你看看你的个头,哪还像个十岁的女孩儿?”大郎背着手也训了大姐两句。
大姐的目光轻飘飘穿过众人,落到房间角落里的一个女孩的身上,那女孩是大姐关系最好的侍女,也一直在看着她。此时两人对上眼,侍女很平静的对大姐摇了摇头。
大姐也就很平静地收回目光,不言不语。至少面上平静。
“爹。”四弟挤过来,手里拿着一沓厚厚的宣纸,全是大姐这几年写下的诗稿文稿,“你瞧,小娘们儿的味都从纸上溢出来了,女人读再多书也没用,糟践圣人。”
“怎么说你姐姐呢!”将军先呵斥了四弟一顿,等四弟灰溜溜退下,他才回身翻起手里的纸张,风吹书页似的看了几眼。
将军笑了一声,是那种谁都能听懂的,长辈宽容的笑,“大姐,你喜欢写就写吧,从前爹不让,现在爹准了。只是女孩儿家的文墨不要传出去,留在闺阁里玩玩就好了。”
“有空的时候,你也可以去看看大郎写的诗,学一学他笔墨里的气概。要是哪天你真能学出来,爹也给你办个诗文会!”将军说着,离座站起了身,前厅里还有诗文会在办,他要去照看了。
正巧,前厅那边也着人来请了,一个小厮跑到门口,对里面打恭说道:“老爷大公子,前厅会上开始命题作诗了,他们让我来请大公子过去。”
“哦好好好,我们这就去。”想到大儿子又能显露身手了,将军笑意更浓,回身拍拍大姐的头说道,“女儿,你好好养伤,不可再干傻事了,爹回头再来看你。”
说着,他对着大郎一挥袖,“儿,走啊。”
“爹您先过去吧,我再劝妹妹两句。”大郎有些慌张,说完这句又向门口探头,问道,“前厅是什么题目?”
“大公子,是以夕阳为题,不限格律。”小厮候在门口答道。
“哦哦哦,爹您快去吧,我这就过去。”大郎说着,回头把眼睛钉在大姐眼上。
“一起走!”将军命令道,“让前厅的客人等了这么久,难道你还要让他们等吗?”
大姐的眼睛始终不和大郎对视,她淡淡地转头看向窗外,已是落日了,霞色映在窗纸上,被筛成更柔更浅的橙红,依伏于地。
她的脸上也映着这样柔顺的颜色。
将军府不养清客相公,大郎就大姐这么一个指望,见此时她不理自己,大郎嘴里仍慌乱敷衍着父亲,眼睛开始找寻那沓被四弟理出来的厚厚的诗稿。
在床边,父亲就随手放在了床边,和大姐的手挨着。
大郎偷偷把诗稿顺进袖子里,大姐没管他。
于是大郎慢慢地站起身,与他行动的缓慢相反,他手指疾疾地翻找袖中诗稿,夕阳,夕阳,夕阳……
这么盛大的诗文会为他而办,他要是露馅了,就要成全弓州的笑柄了。
夕阳,夕阳夕阳夕阳,夕阳在哪呢?这里没有夕阳!
“你在磨蹭什么呢?”一个威严的声音由远及近。
大郎要把诗稿全都塞进袖子里,可是诗稿太厚太多,他的手又慌又抖,将军走回来走到他身前的时候,诗稿洒落,白蝶一样绕地翻飞。
“爹......你就让我留下和妹妹再说两句吧。”大郎眼圈都憋红了,极小声地哀求道。
爹肯定能琢磨明白其中的猫腻,他知道自己完了,可是如果过不了诗文会的这关,让满弓州官员都知道自己何其草包,那他就更是里子面子全完了。
至少要保住一头,至少让他保住面子吧......大郎回过头看向大姐,伸手去攥大姐的手,没人知道他用了多大的手劲。
你快想,你快想啊!
站在旁边的将军脸色慢慢变了,看来聪明的他是琢磨明白了——这前厅诗文会群臣激赏的文墨,到底是谁的文墨。
大姐这会儿有太多可以讥讽这对父子的话了,但她都没说。
于情,和家里这些男人拌嘴无异于抬脚踢狗屎;于理,这场诗文会办得成与不成,对他们都没影响,在绝对的权势面前,大郎捅再大的篓子,唯一的后果也只是丢人而已。
大姐沉默的双眼又一次越过不明就里的众人,看向角落里的侍女。
侍女这次对她点了头,还附赠了四个字的嘴型:明者识时。
明者识时,顽者辩理。这次的诗文会如果砸了,日后自己明里暗里的罪不会少受。她该知道,这些人有多睚眦必报。
大姐转过头,看向闺房里那扇小小的纸窗,冬日紧闭的窗户里,只趴着模糊的霞光。
“落日明壮丽......”大姐吟诵出声,没有多余的解释,没给大郎铺台阶。
“纸,纸......”这句声音就像转瞬即逝的救命稻草,大郎顾不得许多了,旋身就找下人要纸笔。
“光景恋未阑。”
那边,角落里的侍女走到书案前,展开笔墨提腕誊录起来。
“神采垂万象,懿美难穷观。”
房中有更多人觉出味来了,神情怪得不一而足。
“大千转金轮,若帝乘金銮。
又如天后出,翚衣展毳璊。”
将军僵立在地上,他刚刚说的那几句话也陪他僵立着。他此时很想走,但他知道,那几句话不会陪着他走。
女孩儿家的文墨不要传出去,留在闺阁里玩玩就好了。
有空的时候,你也可以去看看大郎写的诗,学一学他笔墨里的气概。
要是哪天你真能学出来,爹也给你办个诗文会!
“云开散晶辉,霞拥流华丹。
欲堕犹徘徊,眷顾于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