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敛起身给李丑倒了一碗茶,用的碗是当年李丑从姥姥粥棚带走的那只,这只碗李丑饮水吃饭用了六年,入狱时才舍下,如今贺敛又给她带来了。
贺敛把茶端给她,说道:“如果此时,定北王的死对头江南孟家能挺身而出,平江南,定江淮,安国半壁,扶飘摇之社稷,释虎狼之兵权——那对于太后而言,简直是天赐的同盟,何愁不能一步登天?”
李丑感念地看了贺敛一眼,接过这碗茶,一口口压下身体的不适。
“上谏朝廷劝降反民的奏折想好怎么写了吗?”贺敛坐下问她。
李丑摇头。
“我想好了一法,说给你听。”
李丑把碗放下,看向贺敛。
“上谏朝廷,法不责众,天下群盗,围而剿之,不如自内析之。让反贼自相检举,每十个反贼只要能共擒一贼,送呈官府,这十人就都免罪,送归原籍,无地者给田两亩,劝其务农。”贺敛说道。
“好办法,先皇之政失于寡恩,新朝最需要仁政来挽回民心。我到时就让孟不疆这样上奏。”李丑说道。
贺敛问:“这要孟不疆听凭调遣才行,他会听吗?”
“到那时候,他敢不听吗?”李丑说。
“.…..”贺敛沉吟片刻说道,“他老子是那样的脾气,他恐怕也不是善主,就算迫于形势当了你一时的傀儡,日后必定……”
李丑却说道:“一时就够了。”
“镇南侯的这阵东风,我们只能借到一时,我们不能靠一个大将军去杀死另一个大将军,要杀死,那是皇权的事。”
贺敛听她这么说,起初不解,忽然又好似心有灵犀。
果然听李丑说道:“我不是还有一纸婚约吗?你刚说的,围而剿之,不如自内析之,谢家的基业,就让我自己来败。”
是啊,贺敛都快忘了,当年定北王斩妻挂帅,李丑的姥姥一路入都为女鸣冤,当时的太后为平物议,为尚在襁褓的李丑和时年五岁的太子赐了婚。
那婚约上面的太子,就是如今的新皇。
“你是说……”贺敛试探地看着李丑。
李丑点头:“事成之后,我们进宫。太后想要扳倒定北王,还差一把最利的刀。”
贺敛仰头深深吸进一口气,头脑里风驰电掣,越想越妙,不绝点头。
“你逃出来的这十年,定北王还一直留着你的名,对外只说你生了重病,要留府照看。他们不舍得,你是他们唯一能结皇姻的血脉,承认你没了,那纸婚书就作废了。”
“谢羽这些年压榨百姓,民不聊生,如今数他的治下叛乱最凶,几乎是举民皆反。听说他粮草被烧,屡战不克,最是焦头烂额的时候。”
贺敛一点点剖析着形势,李丑听着,忽然想到十岁那年,逃离芝城,那是她第一次见识谢羽屠杀流民的手段,那一晚她几乎吓得血冻不流。
是有个人爬到树上,揉了揉她的脑袋,说:“你还小,刚出家门的嫩小姐,纵然手里经过人命了,也还是不知道人命有多轻。”
“人命有多轻?”那时候她迷惘地问。
那人教给她:“那要看每朝每代皇帝给定的价了,按本朝的徭役征战来看,显然是一场贱市。弓州的百姓落到定北王手里,那更是贱上加贱,便宜得没边了。”
现在想来,那人就是在那场贱上加贱的贱市里挣出命来的,她对人命看得最冷血,对世事最不屑,却总愿意跑到她这个嫩小姐的位置上来,想想她的感受。
贺敛仍在说着,“要是定北王他这个旧朝的大将军屡攻不克,却听见镇南侯那边捷报频传,为新朝扶稳了社稷,他会有多心焦?”
“到那时候你再出现,他绝不会跟你算从前的账了,只会急急地抓住你,凭借那纸婚书把你送进宫,求你给他们谢家争权。”
“定北王凭杀妻挂帅,他是个得利的独夫,自然不会正视你的仇恨,太久的看不见,也就想不到了,想不到就好办了,那他就信任你了。”
贺敛一言一句地说着,李丑一言一句地听着,两人之心,同出一口。
“但太后看得见,太后想得到。她挟天子而令天下,对她而言,杀母之仇罪莫大焉。如果入宫以后你去主动投诚,太后会相信你的仇恨。”
“获得了这两人的信任,明卿,你的仇必报无疑。”贺敛说完了,双眼看着李丑。
她意犹未尽。
李丑端起姥姥的破碗来,去喝里面冷掉的茶水。
“明卿,事到如今,我们的目的还只是除掉定北王吗?”
李丑咽下一口冷茶,她的眼从碗沿挑出去,像是一口咽下了整个四海,“杀母之仇,一家之仇,报了此仇我才好做人。那天下杀母之仇呢?”
“整个天下尽是女人生出来的,天下却让女人像畜生一样活。此仇不报,我不好面天立地。”
贺敛喟叹一声,闭上双眼,泪水凝聚而下,“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明卿,当年跑到江南立寨,你知道为什么推你当老大吗?”贺敛问道。
李丑放下碗,撑身去给她擦眼泪,笑道:“难道不是因为岂石只想当小狗,而你又正被我气得卧床不起吗?”
“你在江淮买下一千菜人,这事确实把我气病了,可在病中我却想明白了最重要的一件事。为这件事,我是甘愿推你做老大的。”
李丑看着她,疑惑是何事。
贺敛对她说道:“人命在你眼里始终都是一个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