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问,附耳过来。"待布条缠好,疏稚拽着疏不问的衣领让他低下头。
她的肌肤本就白皙,而此刻又因大量失血,显得更加苍白,清晰可见那层薄薄的皮肤之下,如同蛛网般的青紫色血管和酱紫色的血丝。
她是同疏不问说口诀的。只因光是这样在这金潮中开出一条窄路显然不够,而她这身毒血又让她无法吸纳灵力,因而使不出法术。
所以她只能教疏不问,让他照着她说的做。
月白色的萤光划过金潮之上,毒血四散,将这金潮分割成两半,又与之融合,如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峡谷。
金潮之下。
青色的匕首插在江芙的胸口上,手柄上长长的薄纱惨淡地垂至她的脚边,上面被江芙的心头血浸染,顺着自然的弧度滚落下来,渗进了腥松的泥土地里。
周围那看得令人眼眶发酸的金潮也随之淡了许多。
小鹿儿猛地抬起头,看到此景,大惊失色。
江芙已然脱了力,倒在她怀里。
"小鹿儿,我不甘心啊!"江芙攥着小鹿儿的手,她的声音因剧烈的疼痛变得颤哑,"我还没有亲手杀了曾满呢,我还没有为我姜家报仇呢……”
她抬眼,看着小鹿儿,眸子里带着些淡淡的笑意:"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你能替我杀了他。但是我知道啊,你是……方外之士,怎么能替我做这些事呢?不过如今,我总算知道了,是这尸魂杀了我阿姐。既然她与我……同生同死,那么这样,又何尝不是报仇呢?"
说完,她苦笑了一下。心口的疼痛让她喘不上气,她想咳,却因为没有力气,成了喘气,而喘上来的,却只是一阵腥甜。
"或许是我命不好,让我这区区一个凡人的恨,惹恼了怪物,还牵连上了你们,害得你们也差点死掉。"江芙说完,猛地呕出一口鲜血。
小鹿儿早已不知所措。她何曾经历过这样的生离死别?
凡人皆说神仙寡淡薄情,可事实并非如此。神仙也同凡人一样,长着一颗血淋淋的心,生着七情与六欲,他们的本质是没有区别的。
只不过,神仙比凡人活得长久,又时刻要担着守护四界苍生的使命,这枯燥乏味的时光消磨掉他们太多的情欲,又让他们见到了太多的事情,所以显得是那么的心平气和。
试问哪一个活了几万年的神仙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他们并非不通情窍,而是因为太过通透,情窍反而麻木了。
凡人看来天大的生与死,或许在神仙看来,不过是弹指之间,一念之差,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件小事。
因而他们很少会像凡人那样悲痛欲绝。或是欣喜,或是激动,或是绝望,或是痛苦,一切的喜怒哀乐都藏于心间,随着这万年时光一起消逝。因此也很少会有刻骨铭心的感觉。
可小鹿儿不同。
万年时光并不短暂,于神仙而言也算许久。可这万年时间细想一下,若论喜怒哀乐,她怕是只体会过"喜"这一字。何为恼,何为愤,何为惜,何为爱,她从未切身体会过,只在那命薄子中窥见并不真切的冰山一角。
眼前这一幕,甚至这下界历练,于她而言,更像是往常待在司命殿里看命薄,觉得十分戏剧。
从前她虽理解那些惊心动魄的情感,却并不懂得其中奥妙。
如今,眼前这真切的一切,身上的痛,怀里这逐渐冰凉的身躯,才让她知晓何为真实。
这是由一个活生生的灵魂渐渐消亡所带来的,而随之一齐消亡的,还有在不知不觉间,倾注在这具灵魂身上的情感。
小鹿儿觉得心尖上痒痒的,而这股痒意随着血液爬升,到达喉间,又化作一种酸涩的热流。
她觉得眼前渐渐模糊了,如同糊了一层乳色的窗纸。而这层窗纸随着她的眨眼,顷刻间自上而下地脱落,化作滚烫的水。
那水一滴、两滴,无声地落在了江芙的手背上,却又仿若在她心中掀起了惊涛巨浪。
江芙眨了眨眼,看着手背上的那两滴泪:"从前我对着布偶,练了无数次,在哪个地方扎下去,用多少力,才能让人一击毙命……"
她颤抖的手缓缓指向胸口的匕首,原本停在她手背上的泪,顺着她的动作滑了下去,那淡淡的泪痕仿若两道微不可察的伤疤,无限放大了她皮肤上的纹路,可又永远地留在了她的身体上。
"没想到,最后用在了我身上……"
话落,突然传来阵阵低吟,像是刚成曲调的诵唱,由远及近。
江芙艰难地转头。
原是不知何时,他们眼前出现了一条宽广的路,像是直接从金潮上方劈出的峡谷。
归圣自其中走来,双手合十,眼眸微垂,嘴巴小幅度地一开一合。
"不过如今,我很开心,"江芙重新转头,看向小鹿儿,那双眼睛重回清澈,不再被恨意占据,"我很开心……我能认识你们,也没有因为……我的恨而牵累你们。"
她胸口的起伏渐渐弱了,再没有力气,维持嘴角弯弯的弧度:"到最后……还有人愿意为我豁出性命……我真的……好庆幸……”
她的身体随着归圣的呤诵变浅,而后如同蒲公英般被风吹散,化作瞧不见的尘埃。
小鹿儿怀中的重量陡然消失,好似连带着她的心也空了一块。
她的泪再也抑制不住,如同从山涧之中奔涌而来的泉水,簌簌而落。
她第一次觉得,她离"死"这一字,这般近。
从前她对死惧过,怕过,可那惧怕,只是在天界森严的制度之下。她从未见过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