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动的身子一滞,梅负雪猝不及防撞了个正着。
“你……”他双唇微启,噎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
“我怎么?”
沉和地嗓音从旁边传来,相比于蜃境外的清朗,显然眼前这个更加有震慑力,但出乎意料的,对方居然平静至极。
“你这个……,”梅负雪察言观色,本准备再骂两句,见对方似有换个姿势扛他的趋势,话头一转,“我不跑,你把我松开点。”
“……”
脚步声沉稳,显然是不准备搭理他。
“……”
“你总不能一直这么绑着我吧?”他仰起头试图交流。
“未尝不可。”对方淡淡道。
“……”
沟通无果,情急之下他干脆作罢,不管不顾下巴直接磕着人肩膀,伸长脖子向后看去——
佛龛早已裂得看不出原貌,连心锁随着韩峥替身的死亡不知去向,就连藏书阁也已经毁了大半。
翻倒的书架与玉简逐渐变得模糊,点点星光溶在裂缝中,于事无补填充伤痕。
寺庙内无风,高低悬挂的锁也都沉默着,不知为何他耳边却响起金石碰撞的当啷声,寸步不离,从藏书阁摩擦到寺庙,像是方才拴住孟家气运的锁链,只是声音更加清脆尖细。
“……”
脚步声不见停,梅负雪警戒拉到极致,过度动手带来的经脉抽搐源源不断,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
韩峥的话如同敲破最后一层外壳的锤子,将这段时间迷离惝恍尽数捅出,那不带任何犹豫果断地询问,血淋淋割开他的伤口,让他痛不欲生。
他为什么会知道?
除了祁白川外还有谁知道?
重生不过短暂时日,却仿佛经历了一场大劫,手腕束缚感分明,每件事都应召着对方那几句话,那种毛骨悚然之感几乎席卷全身。
前行一顿,梅负雪屏住呼吸。
祁白川似乎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从始至终都岿然不动,只是在他疼的抽气时,稍稍减缓速度。
“不必看,分身罢了。”
对方忽然出声。
梅负雪惊疑不定,没搭话。
“蜃境与现世中有片虚无,用于承载境中情绪。”祁白川改口解释。
梅负雪终于肯吭声:“然后呢?”
“直穿而过神魂易受损。”
“……”
他慢慢“噢”了声。
气氛仍旧僵持,祁白川四平八稳穿过寺庙走下青石阶。
青天白日的混乱依旧,香饮摊的瓷缸空空如也——意料之中的,蜃境已经无法在支撑某些细节的运转,泼洒在地的香饮无知无味,仅有表面的色彩,一瞥即逝。
轻微的震动来临,梅负雪似有所感,向后看去。
来时的路平坦,可细究就能发现,每走几步,花石草木基本都会浮现出一片看不懂的花纹,整片纹串联起来贯穿整个蜃境,仿佛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杀机与危险都潜藏于最低。
“……”
寒毛乍起,梅负雪忍不住动了动胳膊。
或许是察觉了他的视线,对方又添了句:“孟怀之已逝。”
这句话如同落水惊石,霎时他惊得他不顾芥蒂,惊愕道:“你把他给杀了?”
“很早前就死了,现在孟家主掌人是个傀儡。”
“傀儡?孟家其他人知道吗?”他彻底坐不住了,赶忙道:“韩峥那边……”
祁白川抬手将他挪高。
“我看见了箐华令。”梅负雪道,“他是故意引我们来的。”
“孟家主之死跟他脱不了关系。”祁白川道。
“还有那个寺庙。”梅负雪接道,“那里面一定有很关键的东西。”
祁白川不假思索:“要去吗?”
“要……”
此话一出,梅负雪忽然意识到什么,大脑一片空白,张了张嘴,再想反悔对方却不再给他机会。
剑鞘化为流光隐入神识,祁白川抱着人前行,步伐稳健,每走一步,那地上的符文便要亮眼一分,到最后从藏书阁宏台的路,都犹如星辰大海璀璨。
天幕的深沉被映成了琉璃罩子,通透澄澈的外表褪去,藏匿在深处的野兽露出猩红眼眸——竟是几根接天连地的硕大锁链。
梅负雪微微愕然。
不待思索,“嘭”一声巨响。
然后接二连三的“嘭嘭”有条不紊,霎时土地遽震,铁链拔地而起的连锁反应势如破竹,裂缝从蜃境四面八方莽撞冲向中央,但不仅于此,因为无底震源还在增加。
身形一晃,他赶忙伸手挂上对方脖颈,终于后知后觉束缚已经消失。
裂缝张开血盆大口几欲吞噬本就不多的道路,祁白川却心不在焉,虎啸龙吟在席卷中央两人的刹那,一声嗡鸣骤起,无论是泥土碎屑花草朽木,都滞涩在半空。
而后——
过度摧毁马上就以更加急剧的速度复原成型,奇迹般在两侧坠落深渊中形成一条只供一人通行的幽道。
“……”
这惊为天人的一幕其实只发生在眨眼间,梅负雪根本来不及反应,所有变故都已经结束。
支撑住他身体的两只手臂依旧稳如磐石,对方甚至都未做出任何大幅度的动作,就在已经掀了数道锁链龙蛇。藏书阁那一剑此时此刻显得如此渺小,孟家数年的桎梏就这样化为废铜烂铁,成了蜃境中绚烂的流星雨。
“……”
头皮发麻,他轻轻倒吸一口气,抬头看向从始至终表情未变的人,眼神透着一丝难以置信。
青天幕布落下,对方停住脚步——因为蜃境到头了。
这其实是很奇怪的。
远处映入眼帘的宏台依旧,连接天地的那座钟依旧,一切跟真实无差,对方却莫名止步在无痕的边缘处,眉头轻蹙,极目远望。
那架势就好像试图越过这条鸿沟,欲与原先离去的陌生公子一同将他带到对面去。
“锁为阵眼,蜃境未行至末,妄自改动人物行迹易发生变数。”
祁白川垂眸看着他,眸光平静,“他将锁拿走后我才能挣脱桎梏。”
“……”
某个猜测避无可避浮出水面,他犹疑道:“所以……”
“我一直都在。”
“……”
在往前便没有路了。
梅负雪心不在焉地靠回肩膀,视线无所落处。
坍塌的裂痕仍在继续,如同右臂错位那一声脆响,时间不知过去多久,蜃境尽头未消弭形的修士仿若受了什么指引,齐刷刷行着注目礼。
精神过后动手的后遗症后知后觉,胸腔淤血堆积,连绵不绝的恶心感上涌,胃里一阵抽搐,几乎要逼得他把白日里的食物尽数反出。
许是因为那般对话的微妙,亦或是冲动之下的的窘迫,心理隐隐有一关过不去的坎,梅负雪忍了又忍,脸色撑得苍白微茫。
“咳……”
一声闷咳骤响。
抱住他的手臂顿住。
“我没事……”
梅负雪一僵,出口的话在对上头顶那道目光后戛然而止。
身体忽而下坠,惊愕之下他赶忙收紧胳膊,却是对方抱着他席地而坐。
“你要作甚……”
温热传来,一双手毫无征兆抚上太阳穴,梅负雪瞳孔一缩,心跳漏了半拍,那张极具冲击力的面孔突然放大。
眼窝形状锋利,褪去少年青涩后的面庞格外摄人心魄,扑面而来是淡淡的沉香气息,让人不由联想到佛堂前烧烬的糜屑,但总归有所不同。
细细蹙起的眉昭示着独属于生灵的情感,这是个有温度,知喜怒的人。
“……”
触感移至颧骨,许是察觉他的僵硬,温热地指腹按了按,摩挲过垂落地碎发,确定现下的反胃虚弱只是用力过度后便松懈离开。
身形一晃,再次离开地面,梅负雪下意识收紧手臂。
“……”
“还同谁动过手?”
祁白川冷不丁出声,那莫名地寒意有些猝不及防,梅负雪嘴快过脑子,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脱口而出:“一座佛像。”
“……”
“真是座佛像,庙里跑出来的,跟香饮摊的白日一样,追着我不放。”
“……”
“我砍不了天,总不能连个金石死物都对付不了吧。”
“……”
梅负雪再次回神时,自己已经如滔滔江水把所有东西抖了个遍。
“……”
“我不曾怪你。”祁白川眼底映出他的诸多窘迫,软化般声音慢下来,“下次不必费神,逃便是。”
“……”
梅负雪欲言又止。
两人之后都没再出声。
悬崖上的幽径无法触及彼岸,宏台成了梦中刻画的剪影,望之不及。
几番前进无果,祁白川眉头微蹙,双臂依旧稳当,拆掉束缚的锁链后蜃境空荡清净,盘桓许久的秤砣终于坠落,就连呼吸都清新了几分。
扑面而来的是沉香齑粉的安眠,年龄增长带来的不仅是气息的变化,还有身形的差异。
薄薄一阵清风微拂,袍裾荡漾,五瓣花翕合不定,勾勒出一截挺拔的腰身,陌生而熟悉。
但这并不能阻止伤势蔓延。
眼皮打颤,梅负雪强撑着精神,抬眸看向上——
视线中的侧脸有些模糊,疼痛淡化了二人之间那股微妙的隔阂,心中没来由的升起一股冲动,他动了动唇,话到嘴边戛然而止。
最后只消化作一句低吟:
“你……可在生气?”
“……”
空气一阵凝固。
隐秘寂静层层蔓延生长,祁白川垂眸看了他一眼,并未答话,只是下颚轻轻一抬。
玄金剑陡然出鞘,长啸清鸣的剑气从天而降,带着空前未有的戾气横贯大地。
只听一声轰鸣,地龙翻身,数道剑光沿着地脉深处渗透深渊,强烈刺眼的光犹如滔滔洪流从裂缝中涌溢,蜃境最底的错乱虚无被强行剿灭,唯余一片清明澄澈的黑暗——
现世。
冽风浩浩莽莽,金石当啷声不断,在这飓风冲击的摇摆中,二人的剪影格外清晰,梅负雪听见头顶不可忽视地声音:“你如何想我?”
“想”字非议有些多,梅负雪瞬间哑然。
“是他所言那般,还是你亲眼所见。”
通往现实的道路是无尽迷雾,祁白川不动如山,衣袍在飓风中凛冽作响,光亮下沉的那刻,那道悍然的背影被拉得很长,一如斩下韩峥右肩胛骨那般果断决然。
他复又低眼,眸光映衬出虚无,是琢磨不透地深邃:“那便待你想好再说。”
梅负雪怔住。
留给他的时间太少,大脑无力再支撑更深层的思考,便只能感受到耳边若即若离的温度。
手臂间的温热骤然一空,下坠的失重感猝起,仓促之下他茫然抬头,被抛弃的自由让他手足无措。
白衣回身,那张清俊冷冽的面容在黑暗中远去,连一丝余光也不再给予,仿佛无端降临的惩罚,所有的回忆又都定格在混乱白日中将离未离的背影,疏离而陌生。
“祁——”
没来由的慌乱席卷,身体无萍迅速落。
“我只是……”
艰涩上涌,但也仅仅是一瞬。
因为下一刻,一双贯穿现世的手稳稳接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