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哗啦一下敞开,梅负雪甫一挨上地,忙不迭开始挣脱束缚,未等坐稳,身下就传来微颤之感。
他第一时间就要爬起来。
“去哪?”
肩膀突然传来一股力道,这次再不等反应,一道阴影倾身压下,梅负雪不察,霎时世界天旋地转,脑袋轰然一声嗡鸣,再回过神来时整个人仰面向上,双手手腕都被扣在头顶。
“……”
梅负雪张了张嘴,在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后一噎。
窗缝中钻出清晨阳光的余韵,描绘出两道漂亮的剪影,手臂弯曲的背后,是一道居高临下的目光,自下而上看去,那漆黑的眸子里,多了分冷冽的审视。
“……”
力道其实并不大,但不知为何梅负雪在挣了两下后,慢慢放弃抵抗。
“我……”
隐秘的寂静悄然蔓延,或许是蜃境下坠落的茫然,又或许是昨晚逃窜的匆忙,但无论是哪种情况,捉襟见肘的窘迫都无法言说,方才屋内那般视而不见的态度不是假象,梅负雪忍了忍,最终保持沉默。
“孟家已无久滞之利。”
没有等到后文,祁白川率先开口,眸光一动不动盯着下方。
“噢,”梅负雪闷闷应了声,避重就轻,“那就听你的。”
俨然是一副装傻充愣,忘了谁要跑路的态度。
“……”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祁白川突然松手,挪身到了远处,仿佛一下子失味计较,梅负雪愣神之际,就听见前面传来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昨夜雪鸮归族,占出佛龛归属。”
“噢……”
“北郊非寻常地带,传闻暗藏仙家遗址。”
“噢……?”
梅负雪忽然翻身,一骨碌挣脱就要坐起来,祁白川也未阻拦,任由着长袖被拽得七零八扯,期间分心扶了下人,然后收腿让位。
这次不依不饶的是梅负雪。
肩膀传来拉扯感,祁白川不动声色转过眸,就见刚才装死的人一改作态,两眼直勾勾盯着自己,双手用了劲,硬是逼着人朝他靠去。
“你要去哪?”梅负雪力道渐紧。
祁白川劝诫道:“你先松开,我不走。”
“……”
“不行。”梅负雪果断拒绝。
“嗯。”祁白川利落答应,手上动作顺势一转,从脊背后伸了过去,成功从压着人变成揽着人。
“……”
梅负雪看着自己腰间多出来的手,心里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你方才说的仙家是什么意思?”
“北郊城外一处禁阵,”祁白川示意他靠近,“年代久远,由苍梧宫宫主设立,沈无眠也有所参与,用于镇压当年余孽。”
梅负雪琢磨出个“当年”约莫是佛诡动乱的用意。
“你师父和宫主年龄挺大。”
“……”
祁白川拍了拍他,意外好脾气地附和:“为老不尊。”
“……”
梅负雪有点一言难尽。
“雪鸮实力未完全恢复,通常占卜可情景再现,昨晚呈现的景象太少,只有深林,用处不大。”
“不大也比没有好!”梅负雪急匆匆道:“你怎么不叫我……”
电光火石之间,察觉到异样。
晚了。
祁白川已经抬眼看来,平静眼底终于似乎浮现了其他情绪,像是询问,可作态强硬又不容拒绝,兜兜转转一圈,真实目的终于显露出来。
他就这么静默地坐在车里,安静地等待昨晚的解释。
喉咙滚动两下,梅负雪失了力,闷头靠在车壁,视线无所落处。
“……”
袅袅清香氤氲。
车内布置简雅大方,唯独多添置了几个作用不祥的物件,譬如绒毯,糕点,茶水一类,似乎是为了方便入坐,又将车内正中央的矮几挪到最边,不用想便知是何人手笔。
手下触感温暖,他无意识多薅了几下,状似轻松,避而不谈:“你为何要坐车?”
“……”
对方轻淡合好帘子,未曾言语。
某种名为尴尬的气氛微妙酝酿,梅负雪抿了抿唇,视而不见。
“……”
“暂避锋芒,北郊不同叶家边境,城池营垒防守森严,郊外兽车禁行。”
声音冷下去,祁白川仿佛是明白了什么,调转话锋,不再看他。
梅负雪自知不讨趣,也没硬求,接腔追问:“还能拦你?”
“若你想人尽皆知。”
“……”
“算了,首徒有何高见?”
“城门口亡命徒集聚,多为重金委托而来。”
车中桌几被抵到角落,二人间并无阻隔,祁白川坐在那截突出的木棱角旁,抬手顺走还在冒热气的糕点向前递去。
另一边沉思的人接过手,想也不想,放在嘴里慢慢磨:“我们也去接个委托?”
“受任委托也需证实自身实力,亡命徒大多威名在身。”
“……”
梅负雪吃完一块又接过来第二块,对两人目前既没“实力”又没“门路”且能一眼望到头的路途竟一时也无法评价。
“那怎么办?”
他掌心朝上,下意识准备追要,动作太过于自然,回神的时候木已成舟。
“……”
第三次的茶稳稳落到手上。
“车到山前必有路。”
前途未卜,回答却很是敷衍,方才等候的解释不了了之,祁白川似乎再无心于此,只是倾身一捞,沉闷的碰撞声响起。
触感温凉,腕上多出来串檀木珠,梅负雪微微一愣,拨了两下。
霎时一股难以形容的轻松慵懒蔓延全身,像是在正阳下沐光的幼崽,总想翻身伸个懒腰。
按捺住这堪称诡异的想法,他惊诧抬眸:“你做甚?”
“带好,”祁白川头也不抬,“有助于你恢复。”
“……”
兽车笃笃前行,车内一片寂静。
简单聊过几句,二人都默契地没再作声。
许是过于温暖舒适,外加佛珠清润加持,经历酒足饭饱后,不过片刻梅负雪就打了个哈欠,抬头的空当间,有意无意瞥见对面阖眼的少年。
光线昏暗,桌几棱角露在外面,却被一袭白衣遮得严实,他这样斜瞧过去,只能看见上面白盘中累叠的糕点。
一看便是精心准备。
没来由得,方才那副冷淡的态度精虫上脑,他蜷着身,韩峥的话又不可遏制的浮出脑海。
——修为上去,人就不好控制了,可人比狗强,总要给些甜头钓着。
——不如我们来打个赌……你亲自去试试……能不能从他身边逃走。
“……”
蜃境中那道身影愈发清晰,数不清的尘土碎屑劈头盖砸下,又在顷刻间凝聚成一条通往未知的路,只有身体下方支撑的手臂,随着步伐稳妥向前。
危险万分,又安全至极。
举手投足的随意为真的,转眼间却拔了几条锁链也为真的,这般实力,却一路拐弯抹角,任人如何试探也不吐露半分,到最后只扔下一句意味不明的“你如何想我?”
我如何想?
我能如何想?
我又该如何想?
“……”
想你是个大宗首徒,想你人人敬仰,想你实力非凡,救了我几次……救我几次又如何,还不是各取所需,若非我修为全无,又怎会同你沦落孟家,同你一起在桥上……
谁要看灯!
“……”
天光大亮,清风朗日,祁白川似乎赏够了,终于收回视线,注意放在了桌上的糕点中。
原本冒尖的吃食不知不觉少了一半,剩下那一半安然无恙,只见他伸出一只手,薄薄的灵光覆在其上,是个保温的术法,掐诀的动作十分细致,仿佛那半盘糕点是不可多得的宝物,比车内两个闭口不言的活人还要重要。
“……”
明明是你先避而不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