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他们不远处,停了一辆破旧的牛车。哼哧哼哧的老牛拖着摇摇晃晃的车轮,狭窄的木板上堆了三个包袱,里面是包了一层又一层的佛经。
包袱旁蜷缩着一个比丘尼,她耷拉着肩膀,低垂着脑袋,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几乎看不到脸。
竺一禅稍稍松了口气,又将所有的情绪收回到心里。
数月前,皇帝拓跋焘下令铲除佛教,他们只好一路北上,想要投奔柔然可汗,寻求庇护。
东躲西藏了一路,他们终于来到了阴山脚下,度过阴山,就能到柔然境内了。
胡骑到处搜刮僧人之时,一位老妇人将自家的牛套上车,执意送给竺一禅,竺一禅本想推辞,可自己实在杯水车薪,只好收下,带着佛经逃出平城。
老妇人守寡多年,大女儿出嫁,二女儿病死,小儿子被征了兵役,尸骨无还。
她想超度死去的亲人们,但压根付不起寺庙巨额的费用。竺一禅看她可怜,主动帮她家办了法事,分文未取。老妇人这才从自责中解脱了出来。
如今,她将家里唯一一头牛给了自己,失去了所有劳动力,以后该怎么办呢?
竺一禅默默捻动着手中那串青金石佛珠。
“真是冷死了,我小时候哪会有这么冷的天。”旁边的老僧揣着手抱怨不已,他使劲跺脚,试图让麻木的脚底暖和一点。
“是啊,明明都开春了,可这雪依旧未化。”法爱淡淡地答道。
竺一禅来到牛车旁,轻轻拂去牛身上的白霜。他在心里算了一下,今天是惊蛰,是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日子。但天气依然极寒,目之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日光照射在无边无际的雪地上,刺得人眼睛生疼。
“休息好了吗?赶紧出发吧。”法爱催促道。
竺一禅点点头,其他僧人也陆续起身。
老僧眼疾手快,一屁股坐上牛车,挤到比丘尼身旁,嘴里唠唠叨叨:“走不动了,我可走不动了。”
比丘尼浑身一震,猛地向另一边倒去,径直摔下了车。
竺一禅疾步走到比丘尼身边,想将她扶起。可比丘尼躲开他的手,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竺一禅愣了愣,将手缩了回去。
他抬起头望向车上的老僧,眉头深蹙:“你,下来。”
“干嘛呀?我走不动了啊。”老僧虚弱地咳嗽了几声。
法爱走了过来,语重心长地劝说道:“我们之前说好的,车让她坐。”
老僧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边揉腿边说:“你们也不能只心疼这姑子一人,我也老了啊,回头她可以随便找个男人接手,我可没几年了啊!”
“住嘴!”
其他僧人从未听过竺一禅用如此重的语气说话,都不知所措地停在原地。
老僧呆了会儿,一改之前病怏怏的模样,变得凶神恶煞起来:“哎呦,一禅大师好大的派头啊,不愧是没爹生、没娘养的,就是不知道心疼老人家。”
“少说几句吧。”法爱严肃地说道。
“说几句都不行了吗?他要救这个姑子就算了,还非要带上这些个经书,要不是他耽误时间,我们至于这么匆忙地上路吗?要吃的没吃的,要衣服没衣服。”
老僧越说越气,一脚把车上的佛经蹬了下去:“现在不就空了吗?让我坐坐怎么了?经书有人重要吗?”
竺一禅一个箭步扑到包袱旁,将经书揽到怀中,反复检查有没有被雪沾湿。
法爱的面色变得阴沉,伸出手,想拽老僧下车。
谁知,他的手刚碰到老僧,老僧自己就翻下车了,惊得法爱连连后退。
“哎呦,居然拉扯一个老人家,还是出家人呢!大家评评理啊!”老僧倒在地上,叫唤个不停。
竺一禅看都没看老僧一眼,他低头整理着经书,确认经书无事后,冷冷地抛出出了一句话:“别装了,师兄没有对你动粗,你把别人都当傻子吗?”
“胡说!”老僧捂着腿乱叫。
“一禅从不说假话,这点大家都知道。”法爱说完,其他僧人都频频点头。
老僧见没人帮自己说话,气得在地上撒泼打滚,拼命大吵大闹,如同一个寻求关注的孩童。
一群鸟儿被惊得腾飞上天,在老僧的声嘶力竭和翅膀拍动的声音中,似乎还夹杂了其他动静。
“在这里!他们在这里!”蛮横的叫嚣声从远处传来。
“追、追兵吗?”众人一阵惊慌。
老僧好像突然被冻住了,顿时没了个声响;
比丘尼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抱住自己的头,不住地颤抖。
恐惧和惊愕在竺一禅脸上流过,又迅速地消散了。
“冷静!”他将佛经托付给法爱,“我驾车引开他们,你们反方向逃。”
“可是……”法爱愣住了。
“生死之间,不必多言。”竺一禅用力握了下法爱的手,“师兄,佛经就交给你了。”
法爱沉重地点点头。
竺一禅登上牛车,还没走几步,老僧突然跳了起来,用力扒拉住牛车,大声嚷嚷:“你们傻啊!他这是要自己驾车逃跑啊!他是要把我们都甩开啊!”
“你在胡说什么?”竺一禅终于也急了,“追兵都要来了,赶紧逃啊!”
“他要是自己逃就不会把经书给我了,不要闹了快跟我们走吧!”法爱无比焦急地劝说老僧,可老僧压根不信,牢牢抓住牛车不松手。
竺一禅万般无奈,只能带着老僧走。
他故意把牛车弄出很大的动静,吸引着敌人朝自己奔来。
马蹄声和吆喝声越来越近,竺一禅手心的汗浸透了缰绳。
突然,一条长鞭从背后甩了上来,一半抽到了牛,另一半抽在了竺一禅的身上。
竺一禅觉得自己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在老牛凄厉的叫声中,从车上摔了下来。
一个胡人站到了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也许这就是报应吧。
竺一禅闭上了眼,在心里苦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