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虏大抵仍有所怀疑,但能活谁愿去死,假使被骗,也就三城陷落,以崔俨的势头,那是迟早的事,处境不会比现在更糟糕。
稍一掂量,麻子脸率先开口:“我是宁阳人,他们走的这条路是往宁阳去的,宁阳兵力不多,但鲁县因为邸阁储粮十万石,兵力充足。”
“嗯,我有一计,但必须……”
陈蝉想确定三县之中可以放心联络的人,但话还没说完,营前一阵骚动,继而走过来几个崔俨帐前的亲兵。
这些兵资历高,都是老油子,上来便劝了那新兵蛋子:“你小子就是做事不过脑子,怎能叫他随意走动?还来了战俘营,营里什么情况你不知道?若是出了问题,坏了将军的大事,你可担待得起!”
闻声,麻子脸立刻和陈蝉拉开距离,那双军靴旋即靠了过来:“公子,听俺一句劝,不要自找苦吃。”
陈蝉借坡下驴,控诉道:“他们给我吃馊了的饼,简直岂有此理!打我落草起,可没吃过这等猪食!既然你说你们将军留我大用,出了事你们也吃不了兜着走,这样吧,谅你们也拿不出好酒好菜,那容我去营边摘些野菜,即便煮一碗稀羹也好。”
老兵立刻否决:“不行,不能生火。”
没想到对方如此警觉,看了眼天空就联想到炊烟问题,陈蝉正飞快思索对策,身后的俘虏里突然有人晕倒。
是刚才那个小孩。
营中骚动,守卫的士兵戒严,拿着武器喝令不要乱动,当先的老兵要将陈蝉拽出来,陈蝉却趁势闪身,将那小孩护在怀里。
“疼……”
他拭了拭额头,烫得扎手,一旁的麻子脸拉开小孩的裤腿,发现小腿上两指宽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高高肿起,已经开始流脓。
“他需要用药。”陈蝉冲那老兵喊。
俘虏营外的士兵面面相觑:“公子,没这规矩,他们只是俘虏,生死有命。”
“可他也只是孩子,他才十,”陈蝉翻出他随身的名章,这一眼叫他肝胆俱裂:“……不,不是十二三岁,他,他才十岁,十岁!”
抬头望去,被武力镇压,抱头蹲地的俘虏里,依稀能瞧见几顶花白的头发,他猛地揉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竟不自觉红了眼眶:“天呐,年逾八十,而犹伏隶;年始十岁, 而已从役(注)!”
陈蝉失态,看向老兵的眼里多了几分乞求和恳切:“若没有药,高烧必死,两军交战,你不愿意让渡物资,我能理解,这里植被茂密,附近一定有消炎的药草,你不放心他们,那我去,你派人看着我,我……”
老兵眼底也浮出悲色,但最终仍坚定地摇头拒绝,在场,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哈——”
陈蝉趔趄地站起身,仰头见青天,才不会在敌人的面前流下怯懦的泪。
这里的树生得高大,高到快把太阳遮蔽,他忽地惨然一笑:“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可怜啊,你们要杀我,我无话可说,但他们出身露门役户,也不过是沉重兵役的受害者,我本以为大家各为其主,左右不过无奈,但良知尚存,可你们见死不救,和那些和尚口中的地狱恶鬼,和你们怨憎的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君王将相又有何分别!”
这话放在战场上,未必站得住脚,但谁家没有老小,一时间,连刚才挥舞戟刀长|枪镇压的士兵也温柔了几分。
而和陈蝉斗气那新兵动了恻隐之心,向老兵走过来。正要开口,却听见远处传来喝斥:“谁在大声吵嚷!”
那是陈蝉第一次见到白秋川。
这位偏将军从前日听说崔俨抓了陈岱的弟弟,非但没有把他扔进战俘营拷打,反而还带在身边,给予优待而感到极其不满,他认为他用兵如神的上峰,不该做出如此有失水准的决定。
因此,当他巡视当场,眼中露出敌意时,麻子脸不动声色推了陈蝉一把,不愿他吃亏:“这位白将军,乃一头倔驴,你可千万别和他硬碰硬。”
“你了解他多少?”陈蝉问。
“先前高平野战的时候,我的上峰曾对崔家军的将官进行了摸底,这个白秋川,溧阳人氏,非是兵户出身,祖上乃书香门第,听人讲出过好几个算学大家,后来家道中衰,于朝中难以进取,他又不爱读书,便入了行伍。”
“仗着家学渊源,自认慧眼如尺,帮着崔俨调度运输,当时我们搜集了不少他的消息,还想要袭击他的粮草队,可惜失败了。”
“喂——说什么呢,把他们分开!”
白秋川不悦,当即勒令士兵把陈蝉拽出来。
陈蝉脑子飞快思考着,用力甩开架住他的人,甩得自己摇晃不稳,也要大声质问:“你们只会挥刀向弱小,算不得真正的强者!”
白秋川被激怒,若不是被手下亲兵劝住,立刻就要亮刀子:“你算个屁!也轮得到你来教训爷?”
“白将军,何必和他斗气!”
“是啊,这些世家公子也就只会逞口舌之威。”
上钩了。
陈蝉却立在风中岿然不动,嘴角勾着嘲弄般的笑:“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哪里不对?是觉得自己是强者,还是觉得他们并非弱小?你大抵也是看不起我的,既然想证明自己,那你敢不敢和我比一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