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俨愕然,又听他道:“你不就是嫌我碍眼,以后有你在的地方,我会退避三舍。”末了,不情愿补充道:“公子交代的。但我的命是公子给的,除非公子死,我不会离开他半步,如果你不愿,你要杀就杀!”他昂起脖子强调:“这是我说的!”
“倒是忠心,我不杀忠心之人。”崔俨上下打量他,看在他能为陈蝉舍身,自没贱籍的份上,默默退开:“城里很危险,他要出门,你看好他。”
“那是自然。”没想到他这么容易答应,楼一忙道:“不可反悔,狗耳朵。”
“你叫我什么?”
反了天了,崔俨气得四处寻他的佩刀,非把这人砍了不可,温世澹在后方打着扇子给他降火:“得了吧,你还真跟一僮奴计较,何必呢?”
“你没听见他骂我什么?”
“你大剌剌站在这儿给人逮个正着,你说光彩吗?”温世澹唏嘘。
刀是没找到的,崔俨转头扬拳揍人,楼一却不客气关门,叫他碰了一鼻子灰。
——
事实如陈蝉所料,崔俨一心只想要杀进建康报仇,对百姓并无苛待之意,所以他的人优先盯上青州的富商乡绅,宰的就是那些贪得无厌,想要低价囤货,再高价卖予百姓之人。
白秋川制作一式两份的票据,又按陈蝉所言,以阿拉伯数字进行编码,再加盖骑缝章,发给每一位购买者。
不怕后期不认账,比起力役,这些人更愿意出钱,而这出钱方式,又比强兵勒索更加文明。
输在商业之道上,比输在拳头上,更让这些偷奸耍滑的地头蛇信服,不信服的也只能默默吃这个暗亏。
至于青州当地百姓,家里有材料的出材料,没有的出工和技术,再不济还能做饭跑腿,再把乡绅的钱拿来当工钱发,资金流转完美闭环。
船儿的祖母曾是崔仲宣的乳母,后得崔家恩典放归,嫁到陈留种地,去岁中原大旱,一家人挨饿受冻,本过不得冬,偏巧遇到了崔俨行军借道,被顺手搭救。
崔俨本是要寻个地方给他们安置,但小姑娘非要跟来报恩,他拗不过,便把人打发到陈蝉院子,按温世澹的说法,陈蝉没什么公子哥儿的架子,能亲历亲为从不假他人之手,更不会为难女子,小姑娘不会受累,对崔家又忠心耿耿,也能反过来照看他崔俨心尖上的人。
船儿是个性子活泛的,既没有入奴籍,又不属于卖身,崔俨按例给她发月俸,府里的人另眼待她,没谁比她消息更灵通。
青州一有了好消息,她便立马做耳报神,把听来的倒豆子一般讲给陈蝉听。
陈蝉提前得了喜报,一大早便去找崔俨履行承诺。
崔俨在上厅喝粥,廊下脚步声不紧不慢来,他听出来者何人,不等陈蝉发话,便招手要他过来坐下:“先吃早饭。”
丫鬟小厮火速摆上碗筷,陈蝉只得在对面的团垫上跪坐下来。
早食丰盛,一应按着江左的口味烹制,奈何他心思不在此处,食不知味,只想要草草两口结束。
“我来此……”
而崔俨自打他坐下,便埋头吃饭,一副我不听,也不接话的模样,逼着陈蝉把身前的食物吃干净,方才慢吞吞道:“没想到你在我这地方,耳目仍旧通达,我知道你来找我做什么,我已同府中上下交代,你随时可以出门,但不能出城,每日酉时之前,必须回来。”
“戌时三刻。”陈蝉说。
崔俨大手一挥,道:“戌正,不能再晚,再晚我打断你的腿,夜不归宿就更不要想!”
陈蝉起身,懒得再论,心想你又不可能天天在府里,还能掐着点逮我。
却不曾想,崔俨把碗一推,轻声说:“只要我在瑕丘,我也会按时回来,届时一起用膳。”
陈蝉停下脚步。
“有什么问题吗?这是我府上,你是我的人,我们一起用晚饭,难道不应该?”他说得自然,陈蝉却觉得浑身不自在,绕过门柱,消失在抄手游廊之后。
船儿蹲在地上,拉着楼一陪她抓子儿,见陈蝉出来,便笑着说:“你看,我猜对了吧,他一定会吃过再出来。”
“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在打赌,谁输了谁扫院子。”船儿笑眯眯的,兖州的秋天,是一杆风一地叶,扫来扫去一天扫十遍都扫不干净,可她拿了月银,又实乃自己主动报恩,总不能怠惰,便想着法子抓壮丁。
陈蝉瞥了一眼楼一捧在手上的食盒,摇头道:“你们吃吧。”
说完,便往前厅去。
两人收了东西跟上,远远见前厅有人推搡,是个仪姿不凡,颇有侠气的少年,若说是客,下人并不见恭敬,若说不是,门房却又没拦他。他停下脚步,细听争执,觉得此人声音格外耳熟。
正要过去瞧个究竟,争执忽然结束,少年被府中的卫兵轰到大门,门房好言来劝,他忍住没有拔剑,只是把手撑在剑柄上,转身时袖间露出摇摆的穗子,随他的脚步愤怒摇曳。
楼一说:“是商山学宫的人。”
陈蝉瞥了一眼。
他继续道:“那天您病着,我从外院来,正好碰见他,当时也是这副情形,没想到他又来了。”
船儿也跟着他俩探头探脑,搭上话:“哟,他就是商山学宫的弟子啊?我听府上的小厮说,他纠集一帮浮浪人,经常聚在城里酒肆骂将军!”说着,她忍不住呸了一声:“一群游侠儿,听风就是雨,他们懂什么好坏是非!嘿,公子,你在看什么呢?”
陈蝉的目光落在游方雁腰间的玉环上,只觉得那蟠螭云纹好似在江左见过。
“我要出门一趟。”他对船儿吩咐道。
“那我去备车。”船儿撒腿就跑。
“不必了。”陈蝉在后头叫她,拉上楼一便跟着游方雁出府。
船儿急得大喊:“他还要帮我扫地呢!”
陈蝉头也不回地说:“让崔俨扫,这是他的府上,他是这府里的人,扫扫地,难道不应该?”
楼一一脸迷茫:“公子,您这是……”
“嘘。”陈蝉指了指前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