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先生慢悠悠地将右手折扇一开,整个茶馆瞬间安静了下来。
“这出人意料的是啊这阎相在后来的战斗中,竟展现出了一定的韬略。虽然蒙军骁勇善战,势如破竹,但不知为何那孛儿只斤在酣战之际却节节败退,突然撤离中原。圣上喜出望外,加封阎甫申为少师卫国公,右丞相兼枢密使……
这时一小厮走到二楼少年公子旁附耳轻语:“小姐,夫人找你。”
少年公子端起茶盏一饮而尽,随即起身下楼,主仆二人眨眼功夫便消失在了集市中。
道路旁树影婆娑,此起彼伏的蝉鸣声似乎没有往日高亢。
“小姐,方才说书先生讲的可是老爷?”小厮道。
此少年不是别人,她是吴知县的孙女,也就是刚刚众人口的知县吴淙言。
“嗯。”吴昭音应了一声,无边回忆便涌入了脑中。当年的阎甫申表面上欣然接旨,实际上心里恨毒了祖父。培植党羽,排除异己,营私报复忠臣,借变法残害良将,即使吴淙言拖着年近古稀的病体亲赴前线,也无法消磨阎甫申的恨意。
四年前,在阎甫申的屡尽谗言之下,吴淙言被罢相,贬值到梅州,于是朝堂上便只有独相阎甫申。
梅州地处南粤,荒凉颓圮、烟瘴湿重,多为罪犯流放之地。
那日,吴淙言带着三两家眷,几个家仆乘两叶小舟南下。艳阳高照,酷热难当,岸上干活的农人,靠在树下纳凉小憩,他们见船上一浑身是汗,猛扇扇子的狼狈老人,纷纷议论猜测。凭谁也猜不到这个清瘦的老头原是状元宰相,官至一品。
初来的第一年,吴淙言独子吴涵之便因水土不服而染病身亡。
来祭拜过的人大都记得,在那个风雪漫卷,潮湿阴冷的冬天,一个小姑娘坐在灵堂门槛上大哭不止,任谁也哄不好。那个小姑娘就是九岁的吴昭音。
后来,宾客中有一少年,径自蹲下身子用自己的衣袖替小姑娘擦了擦眼泪。少年低垂的侧脸有些冷硬,蝶翼般的睫毛上落着晶莹的雪花,修长的指节因清寒的天气而冻得通红。女孩惊得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小公子,这才渐渐止住了哭声。
以前每每吴昭音撒泼啼哭,家中旁人都忍住不理,只有父亲最为心软,无论身着常服或是官服,都以衣袖为她轻轻地拭泪。男孩的这一动作让小昭音一时恍惚起来。
男孩望着小昭音冻得通红的双颊,轻声道:“哭有何用呢?”
小昭音哽咽回言:“难道哥哥从来不哭吗?”
不待小公子回答,他便被其长辈拉走。留下林雪音在原地愣神。
小昭音转过身子,看着祖父垂着头,一言不发,鬓边的头发好似一夜间尽白。再望望棺木边泣不成声的娘亲,更是神情恍惚。旁边摇床里尚在襁褓的弟弟还在呓呓自语,小昭音一霎时感到了责任之重,肩上似有千钧之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又过了几个月,吴昭音才知,那日替她抹泪的少年名叫萧彦清,自幼父母双亡,是街坊马夫人的外甥,比她正好年长一岁。
开春之时,小昭音被母亲送去了私塾,两个少年同窗共砚,结伴而归。彼时的岭南苦地虽蛮风瘴雨,但命运还是保留了她少年时光里最后的美好与温存。
仲夏黄昏,大桑树下满是掉落的葚果……
“萧哥哥,你走太快了。我想吃桑葚。”小昭音停下脚步,跺了跺脚,语气却可怜巴巴道。
“好。我来摘,你在下面接着。”说罢,小彦清便放下肩头的书袋,揽起前裾扎到腰后,一步一步向树顶攀爬起来,一边爬一边单手采撷。
不一会儿功夫,吴昭音便将桑葚装满了一匣子,“够了够了,哥哥快下来。”
“音音让开,我要跳了。”小彦清轻轻一跃。
小昭音抓着竹匣的桑葚,一边往嘴里塞,一边说道:“萧哥哥,你以后会做大官吗?”
“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做官不在大小,为民即可。”少年眼神坚毅地看着远方。
“女子能不能做官呢?”小昭音侧过头,一本正经地问道。
“宫中好像有内尚书。啊呀!”少年盯着少女的嘴巴惊讶道。
原来是小昭音吃了太多桑葚,唇齿都黢黑。再一低头,裙摆上也是一片黛紫色。
“唉,算了吧。如今这男子做官都难,何况女子。”吴昭音边叹气边吃。
“音音何必做官,等我长大了,定不会让你受委屈。”说完宠溺地为其擦了擦嘴。“可别再吃了,明儿上学,牙还黑着哩。”
少女听完莞尔一笑,拾起几颗桑葚就要往少年嘴里塞,少年转身就跑,少女嬉笑着追了上来……
星霜荏苒,居诸不息。不过几年光阴,邻家的伙伴们因父辈们官位的迁擢,都相继搬离,苏彦清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被在京做官的舅父接走了。
临走前,吴昭音追赶着马车抛给苏彦清一个绣囊。上面绣了一对鹣鹣,其中一只还因为时间赶不及而缺了一爪。
一别数载,上京的苏彦清发愤苦读,每到夜间昏怠时,便学前宋名臣范文正以水沃面,终成国子监里最小的太学生。
而身在岭南的吴昭音,却每日因功课而苦恼,但使不背《女诫》《家范》之类,琴棋书画、女红看诊倒是样样通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