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又是一个黄昏。
冷风紧压枝头,苍老古树暗暗沉沉。
这个时候,忽然有人从镖局里走了出来。
丁行空形迹匆匆,冷风压着头发,他低着头,袖着手,急匆匆走出门来,绕过拐角。
一个人影忽然从树后转了出来,他手里还拿着酒,他的脸上已经有了风霜,幸好他的眼睛依旧很亮,他紧紧盯着丁行空背影,缓缓喝下手中的酒,跟了过去。
这人赫然便是李寻欢,李寻欢在此等候一天,为的便是这一刻。
李寻欢的脚步优雅、矫捷,虽然不快,却绝对不慢。
自他入江湖以来,还不曾有一个人逃得过他的追踪。
丁行空也显然未想到未提防有人追踪,他步履很快,在街道中穿梭,显然有约而往。
陈州是个小城镇,丁行空的脚步加快,他想必已到了他的目的地,李寻欢却苦笑起来。
这个地方他虽未曾来过,这里的味道他却是十分熟悉的,这是勾栏,红粉之所,江湖人都知道要逃避追踪最好用的方法之一,就是躲入勾栏。难道丁行空早就知道有人跟踪?
此时正是华灯初上,人影绰绰之时,正是这里最热闹的时候,李寻欢本来跟得并不太近,丁行空一入花楼,便失去形迹,他沉吟着,他的酒杯已经空了,花楼里最起码有很好很香的酒。
很快,他便不必再犹豫,因为已经有人替他做了选择。
李寻欢看的明明白白,一个女孩子绕过一片灯火阑珊,笔直朝他走了过来,那女孩子看起来不但个子很小,年纪也必定很小,她的身体还没有完全长开,却已经有了勾引男人的魅力。她走的不快,笑的却很欢,很甜,她的笑不一定是女人中最漂亮的,却甜的腻人,她笑的时候眼睛微微的弯着,鼻头微微的皱着,两只酒涡调皮活泼,她只是笑着,便有不少男人转头来看她,她甚至没有穿露骨的衣服,没有涂脂抹粉。
在这样凄冷暗夜里,忽然见到这样子温暖的女孩子,无论是谁,心里都难免要高兴些的。
李寻欢微微退了一步,完全隐进暗影中,眯着眼,微微笑着,摇了摇空了的酒瓶子,又忍不住叹气。
“你要喝酒,为什么不到屋子里去?难道你是个穷鬼,已经喝不起酒?”
这声音清脆,明亮,如同春天雨后绿油油的叶子,滴的出水来。
李寻欢眼睛亮了亮,却又黯了下去,他故意叹息着,“如果只是穷鬼倒还好些,最怕的是,这只穷鬼还是个大大的酒鬼。”
女孩子道:“有多可怕?”
李寻欢道:“穷鬼至多吃饭不给钱,酒鬼却还要喝酒的,不仅喝了酒不给钱,酒若喝得多了,说不得便成了色鬼,那就更可怕了。”
女孩子咯咯笑起来,“你这人说话真有趣,我请你喝酒好不好?”
李寻欢道:“你难道不怕?”
女孩子道:“我不怕。”女孩子咯咯笑着,“我们那里好酒好菜多得是,只要我们愿意,多少穷鬼酒鬼都养得起,我更不怕色鬼,因为无论多么色的色鬼,见到我们家姑娘,都不会再想别的。”
李寻欢道:“你们家姑娘是谁?”
女孩子道:“我们家姑娘有名的很,我说出来保准你吓一跳。”
李寻欢道:“哦?”
女孩子道:“我们家姑娘叫燕小小,莺歌燕舞楼的燕小小。”
李寻欢道:“哦。”
女孩子瞪眼,“您难道没有听说过我家姑娘?”
李寻欢笑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色鬼。”
女孩子又咯咯笑起来,“你放心,你很快就会做的,因为我家姑娘要请你吃酒。”
这世上如果还有一样东西可以诱惑李寻欢,那样东西必定是酒,好酒,美酒,陈年佳酿。
李寻欢跟着女孩子来到莺歌燕舞楼。
这个名字俗气的花楼,却有着一群美丽而多情的女孩子,她们每一个都那么妖娆多姿,都那么有风情,要看一个女孩子美不美丽,除了脸,还要有柔软的身段,出众的气质,浑身的风情,长得漂亮的女孩子并不少,善于运用这种漂亮并且恰当好处的,却不算太多,这里的女孩子,却似乎个个都那么了解自己,个个都美丽的恰当好处。
却不知那位莺歌燕舞楼的燕小小姑娘,又该是何等的风情?
燕小小准备在自家小楼里迎客,精致小巧的双层小阁楼,十分雅致的院子,一副圆润光滑的石桌椅,菊花在角落里开的正艳,空气中充满了微微的苦涩。
李寻欢已经笑了出来,这最起码是一个懂得享受生活的女孩子。
那爱笑的小女孩子朝李寻欢调皮的眨眨眼,极快的退了出去,寂静的院落,听着空气里遥远的喧嚣,也算别样的享受。
李寻欢脚步缓慢而沉稳,踏进了小阁。
他却忽然有些惊讶。
这本是很素净雅致的屋子,一应摆设物事,皆是素雅格调,阁内却有着十分浓郁的香味,这种香味并不常见,香的令人心烦,香的让人头晕。
一个聪明的女孩子总该知道一句话,过犹不及,如此素净雅致的院子本不该搭配这样芳香浓郁的屋子。
李寻花微微叹口气,脚步稳定,缓缓上了楼。
上了楼,无论是谁,都忍不住眼前一亮。
女儿闺阁在此,自然布置的比楼下精细的多,但无论如何精细,都已经吸引不了上楼人的注意,因为一个女孩子正静静的坐在屋子里,雅致的屋子里有了这样一个女孩子,就像伟大的画师那点睛之笔,整个屋子似乎都活跃起来。
女孩子正背对着楼梯,在优雅缓慢的梳头,她的头发又黑又直又长,她手里梳子梳过头发,就像春风拂过碧波,她虽然没有丝毫动作,却已经使这个屋子充满了柔软温暖的气息。
屋子里灯光不太亮也不太暗,小厅中早已经摆上了酒菜,一壶味道醇厚的好酒,一壶上好的清茶,几道雅致小菜。
这实在是个诱人又引人感动的画面,一个浪子,游荡了太久,忽然见到温暖的灯光,忽然发现一个人在屋子里的等着他,有一桌好菜一壶好酒陪着他,便是李寻欢,心中也不由微微一动,忍不住一声叹息。
燕小小道:“你叹息什么?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很久。”她声音那么温柔,那么甜美,还有些微微的幽怨,她就像一个终于等到丈夫回家的痴情女子,温柔而哀怨。
李寻欢紧紧盯着她,盯着她纤手握着梳子缓缓滑过头发,似乎已经看的痴了,他喃喃道:“我一定是走错了地方,姑娘一定是在等情郎。”
燕小小幽怨道:“难道阁下不叫李寻欢?”
李寻欢道:“难道你等得便是李寻欢?”
燕小小道:“不错,我等的便是李寻欢。”
李寻欢道:“你为什么等他,难道你认识他?”
燕小小却叹息一声,“你为何不坐下来?”
李寻欢坐了下去。
燕小小继续叹息着,“你为何不喝杯茶?”
桌子上明明有酒,有酒的时候,李寻欢是从不喝茶的,可他此刻却似乎非常听燕小小的话,燕小小说让他喝茶,他便当真倒了杯茶,喝了下去。
燕小小笑道:“你真是个乖孩子。”
李寻花也笑笑,“如果我没有看错,我的年纪最起码可以做你的爸爸。”
燕小小终于放下了梳子,她居然咯咯笑了起来,笑的弯下了腰去。
一个女孩子本不该有这么豪放的动作的,却不会有一个人舍得苛责她,她的声音实在太动听,珠落玉盘,黄莺出谷,又怎能形容这种声音之万一?
可是,这声音为何有些熟悉?
李寻欢却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痴痴迷迷的盯着燕小小,脸颊似乎都微微泛红。
燕小小终于转过身来,轻柔的衣摆随着她的转身轻轻一飘,又软软垂落下去,连衣摆都不敢干扰她半分美丽,一个人的脸怎么会这么鬼斧神工,如此的恰当好处,她的美就像是一幅画,一首诗,那已经不算是一个人的脸,那已经是一种艺术,一种优雅、华贵、极其诱人的艺术。
李寻欢叹息着,“无怪乎那小丫头说无论是谁,见到他们家姑娘,都难免要当一当色鬼的。”
燕小小娇笑,“你也要当么?你也要欺负我么?”她虽说着“欺负”,却比谁都笑的更欢,比谁都更期待。
李寻欢脸色更红,眼神更痴痴迷迷,他叹息着,“我倒很想当一当色鬼的。”
燕小小道:“你为何不当呢?若是你要当,说不得我……我……”她没有再说下去,这种话,又怎需要继续说下去?
李寻欢额头鼻尖似乎都滚下豆大汗珠来,他笑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不过来?”
燕小小沉了脸,她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李寻欢的异常,她生气道:“我虽然出身青楼,却不是随随便便投怀送抱的人。”
李寻欢笑道:“你确实不是,不过,如果你要杀我,这么远的距离,无论是拳头,还是掌力,都不太容易的。”
燕小小眨眨眼,“我请你喝酒,难道是为了要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