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匆匆而归。
途经前院,却见车马凌乱,人来物往,颇为热闹,商老伯佝偻着的身子竟然行动迅速,来来往往的指挥呼喝。
楚留香诧异,“商老伯这是作甚?”今天早上似乎上官昱赌气说到要离开来着,难道当真要离开?
商老伯呵呵笑道:“明日便是老爷丧期三月满时,少爷却终于要回家去了。”
竟是这般快这般巧么?楚留香暗笑一声,却也无暇细想,只是回程之中心中隐隐的不安,这种上下忐忑的心思,却似乎许久不曾体会。
遥遥瞧见李寻欢房间窗子,竟是抬脚登楼梯也觉得浪费功夫,便腾身一跃,近了窗户便敲。
他似乎认定了李寻欢必在此间。
窗户很快开了,几乎他敲的第一声便开了,露出脸的却是胡铁花。
胡铁花脸色非常难看,面部表情极为复杂,却拼命的扯出笑来,“老臭虫……”
楚留香奇怪的瞧着他,好笑道:“你知不知道自己笑的很丑?”
胡铁花道:“你骂我吧。”
楚留香莫名其妙,“因为你笑的很丑?”
胡铁花堵在窗户口,他却已经看往窗内,李寻欢坐在桌子旁含笑朝他举杯,另一只手正欲掩回袖中。
他盯着那只手,忽然觉出不对劲来。
如果李寻欢不躲,他也不会这么快就察觉出不对来,正因为李寻欢急于把那只手掩回袖中,他便正瞧着了那刺眼白色。
胡铁花颓然一声长叹,让开窗口来,沉闷道:“是我的错,你骂我也行,打我也行。”
楚留香看他一眼,再看李寻欢那手,缓缓道:“怎么回事?”
他既瞧见,也已经没有躲的必要,李寻欢遂扬了扬缠的厚厚纱布的手,笑道:“小伤而已,何足挂怀?来来,我正等着你……”
胡铁花却道:“不是小伤。”
李寻欢叹笑一声,无奈道:“胡兄……”
胡铁花大声道:“若有一点点差池,你这只手就要废掉,这还是小伤?如果当时我陪着你进去,你一定不会受这么重的伤,我难道不该认错?你又何必隐瞒?难道我胡铁花是瞎子?难道楚留香是聋子?”
李寻欢扶额,叹息道:“我想我距离死还很远,没那么严重。”
其实严重不严重,看了伤口才知道,胡铁花固然内疚作祟,李寻欢又多体贴,谁也说不出个真实。
且说当时李寻欢胡铁花出来恋梅庄,李寻欢掩在袖内的手便只不停滴血,胡铁花便发了急,待瞧过大夫,清理过血肉模糊,胡铁花更是又气又恨又悔的厉害,要不是李寻欢拉着,只怕他早已冲回恋梅庄把黄北静打一顿才罢休。
试想当时情景,便是李寻欢内力深厚,以真力灌入手掌,□□又怎能与铁石相争?随着小刀一路划过,那数不清的内刺以及铁网断裂处便自他手掌划过,其手掌伤口只不知到底有多少个,而同一个伤口也不知被划过多少次,尤其是虎口背侧,竟是白骨森森,血肉都是零星点缀,可想而知到底伤的有多严重。
莫说只是伤了一只手,且不说十指连心之痛,且不说李寻欢的功夫全在一双手上,便只是一般人,失了双手,又该是何等的恐怖惊惧?
大夫严正警告,需得仔细养护,若再有什么闪失,这只手,便别想要了。
伤口已经包扎,楚留香自然已经看不到,但瞧着胡铁花李寻欢脸色还不瞧出个一二?
他沉着脸半晌,竟笑了笑,坐下来道:“李兄有此付出,当有大收获。”
李寻欢笑道:“只怕要让楚兄失望,除却知道黄北静确实有鬼,没有其他更进一步收获。”遂将楚离开之后的事一一说了。
楚留香取出那块银质雕饰来,对着斜照进来的阳光细细的端详,沉吟笑道:“黄北静太也大意,太也心急,这一切本来不着头绪,他却先露出了狐狸尾巴。”
李寻欢道:“也怪不得他,他只不过恨我坏事罢了。”
楚留香笑道:“李兄固然受险,只怕收获也匪浅,黄北静放于卧室之物,必非寻常物事。”
李寻欢只瞧着他,轻笑一声。
楚留香挑眉。
李寻欢缓缓道:“我若说那锦盒之中空无一物,楚兄信也不信?”
楚留香沉吟一会,摇头笑道:“尚不敢断言。”
李寻欢叹息一声,“如果是我,也不会相信,这简直是最拙劣的借口。”
胡铁花皱着眉,竟然没有开口。如果李寻欢当真是楚留香的朋友,楚留香岂非便该相信他的朋友?如果楚留香不相信他,他早已经一拳头打了过去,但楚留香说不敢断言,他竟然觉得这话实在太实在太老实,诚如楚留香所言,锦盒之中若空无一物,黄北静为何珍而重之?而黄北静说锦盒乃是上官云留下,关于上官云,除了李寻欢,也没有其他人了解内情。更甚者,如果锦盒之中乃是珍贵之物,而李寻欢岂非一直对所谓异宝异常关注?他便是独吞,谁又知道?谁又能奈他何?
李寻欢摇头道:“锦盒之中物事,这个时候我还不能说。”
他也说了句老实话,就像和尚永远不打诳语,不愿意说话的时候就说“阿弥陀佛”一样,他也说,我不能说。
楚留香哈哈一笑,“说起来,黄北静倒也不算说谎,我当真遇到了一个有趣的人。”他晃了晃手里银饰,笑而不语。
胡铁花诧异道:“海鹰?”
楚留香道:“正是。”
却说楚留香追踪黑影出门,那黑影步履轻盈迅速,竟然迅捷的很,一路自恋梅庄后院而出,越过梅林,径往偏僻荒道而去。
楚留香紧紧跟随,竟然也不能更为接近半分,那柔韧身形,以及轻微的肢体语言,他已经判断这个人正是昨晚他追踪之人,是以更加提了精神,紧紧跟随。
渐行渐远,周围只见白茫茫一片雪原,小山矮树皆在白雪覆盖之下。
青天白日,前方之人乌黑衣物固然耀眼,跟随其后的楚留香也断然没有几分跟踪模样来,既然掩藏不了,又何必掩藏?而依前方之人意愿,岂非本便是要诱着楚留香跟上来?
再行未几,竟再次近了荆水。
那人背负双手,站在水边,探身瞧着厚厚冰层,以及冰层之上薄薄的一层雪。
今日天气晴朗,空气虽然湿冷,却已经开始融化薄雪。而金灿灿阳光之下的水面,异常美丽而耀眼。
楚留香缓下脚步,整平衣物,含笑走近。
恰听那人喃喃道:“我竟从来没有留意过这条河冬天竟是这个样子。”
白茫茫一片万物,一条银光闪闪的玉带绵延而行,再有薄雪欲遮难掩,既是清新又是诱惑。
楚留香笑道:“水面美丽如画,水面之下只怕却是冰冷刺骨的很。”
那人冷冷道:“你跳进去瞧过?”
楚留香道:“不曾。”
那人道:“既不曾瞧过,如何知道冰冷刺骨?”
楚留香怔住了,这本是常识,谁不知道冰下的水冷呢?常识往往是又旧又老的很有道理的话,但若说这话该怎么解释,反而不好开口。
那人道:“听闻香帅的家本就在海上,香帅的水下功夫也很好。”
楚留香道:“不敢不敢。”
那人道:“那么香帅可到过海底?可知道海底的温度?”
楚留香不说话了,就算他到过海底,那人所问也不是这个。
那人嘿嘿冷笑一声,道:“我却已经不止一次到过海底,还从海里捞出许多好东西。”他转过头,冷冷瞧着楚留香,“我不仅从海底捞东西,还从海上抢东西,你是不是已经想起了我是谁?”
楚留香瞧着他,这个人声音很年轻,身形也很瘦小,一双眼睛却像饿狼野鹰,饶是楚留香,瞧着这双眼睛,也不由后背发凉,除却这双眼睛,竟似乎已经瞧不出他的长相,明明这个人就在面前。
楚留香竟然笑了笑,他笑道:“听阁下这么说,想来阁下一定很有名。”
那人瞪了他半晌,冷冷道:“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海鹰’?长江入口处,有一个海盗团伙,就叫做海鹰,我就是海鹰,我昨天岂非已经留给你我的标志?”
“海鹰”的名气有多大,一定大不过楚留香,甚至大不过上官逍遥,因为他的势力主要在海上,像楚留香曾有交集的向天飞,甚至史天王,
都属于此类,大海的浩渺远非陆地可比,而大海上的英雄,更非陆地上的人物可比。楚留香虽然家在海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陆地英雄。
但“海鹰”这个名字楚留香听到过,李红袖曾经讲过,近几年海面上的人物层出不穷,需要留意小心的,有五批人,一批是史天王,一批便是海鹰。
正因为从未交集,也未曾与海联系到一起,楚留香一时未能想起。
海鹰道:“你既然已经知道我是谁,便已经可以离开。”
楚留香道:“为什么?”
海鹰道:“因为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你也已经看到,这件事情我要插手,你就不必再管。”
楚留香道:“这件事情?”
海鹰道:“上官逍遥之死,我虽然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但他无故死亡,我总是要管一管的。”
楚留香道:“阁下曾经与上官逍遥有关系?”
海鹰不说话。
楚留香笑道:“你既然知道我是楚留香,总该知道我有个毛病。”
海鹰道:“什么毛病?”
楚留香道:“还没有弄清楚的事,我总喜欢弄清楚,越有趣的事,我越想管一管的。”
海鹰瞪着他,冷笑一声,“很好。”他冷冷道,“你愿意作什么,我没兴趣知道,不过,莫怪我不曾提醒你。”
楚留香道:“哦?”
海鹰道:“我只提醒你两点,第一,看护好你那两位朋友,别坏了我的事,第二,那件东西,你最好别碰,看都不要看。”
那两位朋友,指的自然是李寻欢胡铁花,那件东西,又是什么?难道是上官逍遥的那件宝物?难道海鹰也是为着这件宝物而来?
海鹰却不再回答他的问题,因为他已经跳进了冰里。
他本来就又瘦又小,身上衣物更是贴身紧绷,近了瞧去就像鲨鱼皮,他纵身一跳,视薄雪坚冰于无物,瞬间便已不见。
胡铁花不可思议道:“他引着你跑了那么远,就是为了告诉你这句话?这个人难道是个疯子?”
楚留香沉吟着,没有说话。
李寻欢道:“或许他的目的本就只是为了要引楚兄离开。或许他的本意是让黄北静试一试我的功夫。”
胡铁花道:“难道黄北静早已经和海鹰勾结?怪不得他说海鹰根本抓不到,怪不得海鹰在他家里乱晃悠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李寻欢笑了笑,“这也不一定。”
胡铁花道:“怎么不一定?”
李寻欢道:“或许他们不是盟友,而是对手。”
楚留香笑道:“这件宝物,到底有什么稀奇之处,我倒真想瞧一瞧了。”
到底有什么稀奇,这时候他们自然都不可能知道,但他们或许已经距离那件宝物更近一步,上官昱已经邀请他们明日同往逍遥山庄,宝物岂非就在那里?更何况,山庄之中还有个秋娘,这个一直闻其名却不见其人的绝妙女子。
是夜,月圆如盘,明朗如昼,竟也不知是月亮明亮,还是雪色反射所致。
胡铁花抱着酒,来到了楚留香房中。
楚留香笑道:“我猜测,最晚你会明天来找我。”
胡铁花瞪着他,“你既然知道我要找你,为何你不来找我?”
楚留香笑道:“我倒也想,只怕打扰了胡大侠清梦,我竟不知道你何时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
胡铁花沉默一会,叹息道:“你简直比狐狸还狡猾,偏偏我这只兔子要自投罗网。”
楚留香笑笑,“嗯,胡兔子定然已经决定跟我说实话。”
胡铁花冷哼一声,“我对你说过假话?”
楚留香正色道:“你可曾想过,上官昱接近你的目的。”
胡铁花道:“萍水相逢,情投意合,他认我做了大哥,我认他做了兄弟,还能有什么目的?”
楚留香沉默一会,叹息道:“小胡,您难道已经变了么?”
胡铁花不说话,开始一杯一杯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