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手相争,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楚留香一生与无数高手决战,无一不是机智取胜,回想与石观音一战,与水母阴姬一战,与蝙蝠公子一战,皆是十分精彩,那些战争为他赢得天下美名,流传后世,与石玉这一战,有所不同。
后来,李寻欢小时候听床边故事的时候,并不曾听到过石玉的名字,不能说她武功不高,只因她没有成名之战,与她交手的人最有名气的是楚留香,但她败了,一个失败者,是不需要留下名字的。
胡铁花凑近李寻欢,问道:“你说,这一战是不是老臭虫必胜?”
李寻欢道:“楚留香目前为止,还没有败过。不是吗?”
胡铁花不说话了,开始喝酒。
李寻欢笑了笑,安慰他,“楚留香一生不曾杀人,这不是神话,也不是假话。”
此时,已经接近正午,他们正在水瓶山麓,这里有一座小亭,十分破旧,总比没有的好。
水瓶山不高却陡峭,几乎直上直下,快到山顶的地方有一处三丈见方的平地,决斗定在这里。
早晨李寻欢已经陪着楚留香去看过一次,此时楚留香已经在山巅准备,石玉还没有来。
除了李寻欢胡铁花,老杏头竟然也来了,没有人阻止,他一直缩着身子,窝在角落里轻轻的发抖,或许是天气颇冷的缘故。
李寻欢看他一会,递过酒,道:“要喝一杯吗?”
老杏头颤抖着接过了酒,颤抖的喝了下去,道:“谢谢。”
李寻欢笑了笑,把披风递了过去,道:“你如果站起来多走动,估计不会这么冷。”
老杏头接过他的披风,却没有听从他的建议。
胡铁花凑近李寻欢,低声道:“你说,他为什么来?”
李寻欢淡淡道:“谁没有点好奇心?说不得他只是想看看谁胜谁败。”
胡铁花看他,有些泄气,“跟你说话可真累,你一直这么不干不脆么?”
李寻欢笑了笑,没有说话,抬头看向山顶,此时,日已中上,决斗或许马上便要开始。
果然,洛良家朝他们走来,一个人,显然石玉已经上了山,从另一个方向。
石玉上山的时候楚留香正坐在枝头看风景,他朝石玉笑笑,就像见到老朋友般,打了声招呼。
石玉今天没有戴面纱,或许是楚留香已经瞧见过她的长相,已经没有必要,她昨天伤的那样厉害,又是吐血又是昏倒,今天看来神清气爽,似乎已经完全好了。
石玉柔柔笑道:“香帅来的可真早,我以为我已经是早到。”
楚留香摊手,“门主如果要四处看看,大可当我不存在。”
石玉左右看了眼,竟然席地坐下,道:“这里有什么好看,左右一目了然。既然时间未到,我们聊聊天如何?”
楚留香有些惊讶的瞧她,对她对于决斗的轻率,却也没有反对的意思,“门主想聊什么?”
石玉幽幽叹了口气,“我知道在你心里,我必然是个又可怜又可恨的女人,我草菅人命,杀过很多人,就算为了报仇,你也不以为然吧?一个女人,连家都没有,没有亲人,没有爱人,甚至记忆都是残缺不全,这样的女人该是多么失败。”
楚留香道:“个人观念不同,门主毕竟救过许多人,既然已经在追求自己想要的,没有什么失败成功之分。”
石玉笑起来,“我要杀你,你不恨我么?”
楚留香道:“门主并非为了自己,不是吗?”
石玉叹了口气,“我也一直这么认为,可是我忽然觉得,似乎有什么错了,并且错的厉害,或许我记忆中残缺的一段是非常重要的,而我忘了它,现在心中空落落的,总觉得不安定。”
楚留香道:“门主记得当年杏花园为何被灭门么?”
石玉沉默一会,咬牙道:“杜维亲口对我承认,是他们见财起意,当时杨疏桐与人打赌输了许多钱,杏海不愿意帮忙,他们便起了抢的心思,后来被发现,一不做二不休,灭了口,这种人,万死不足以赎其罪。”
楚留香沉默着,真相忽然有些说不出口,他选择把真相湮没在心底。
石玉也沉默着,时间一寸一寸的过,她忽然道:“你知道,我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你我做个约定,如何?”
楚留香道:“什么约定?”
石玉道:“五百招定胜负,五百招内如果你我都没有死,就不必再打下去,我已经没有气力杀你,你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不是吗?”
这个约定对楚留香没有坏处,他只是不明白石玉为什么忽然放软姿态,昨晚上她还在叫嚣一定要他搭上一条命。
石玉道:“你一定在疑惑我为什么忽然改变态度,我已经说过,我觉得有些事情出了错,似乎我的一生都是个错误,我虽不愿再错下去,杀你,却是我答应别人的事,不能改变,如果事实证明我杀不了你,至少我手里少了一桩血债。”
这确实是一个理由。
楚留香忽然道:“已经没有必要决斗,你既然没有了斗志,就已经杀不了我。”
石玉盯着他,缓缓站起身来,笑道:“没有做过的事情,我从来不下结论,我确实听闻你武功高强,但我也从没有败过。”
楚留香盯着她,察觉周身气氛骤然改变,他蓄势待发,道:“好,五百招。”
楚留香还窝在树上,坐姿闲适,谁也不知他要如何发动第一招,如何俯冲而下。
石玉微微笑着看他,她似乎一点都不关心楚留香要怎么出招,因为现在楚留香根本近不了她的身,楚留香说出五百招,她点头的瞬间,周身衣物便瞬间如狂风般飞扬互相拍打,空气中忽然冷冽到了极致,明明太阳还在,楚留香却觉得此时在下雪,不,或许是冰雹,一粒一粒砸上周身,没有办法躲避。
这是一个冰雪的世界,石玉是主宰者,普通人谁抗拒得了大自然的任性妄为?楚留香也不能,他根本无法下手,但他不能不动,他周身都被石玉控制,这股寒冷气流瞬间便要侵蚀埋没掉他。
他终于知道石玉一直以来为什么这么狂妄,她确实有狂妄的资本,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没有人能在她手下活命,因为这种功力已经超出了人类所能抵抗的范围,原来,他两次与石玉交手,石玉都有手下留情。
压力巨大,无数寒流变作空气般细流往他全身毛孔扎入,如果他再不动,不必等到五百招,一刻钟他就要被冻僵冻死。
石玉依旧柔柔站着,强风依旧拍打,她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漏洞,楚留香无从下手。
楚留香忽然动了,他用力往下坠,身下的树就算再强韧也抵抗不住,终于哗啦啦连根拔起,松动一片泥土,扬飞大团的雪花,楚留香随着树干往地上坠,他没什么动作,似乎瞬间就要摔个狗啃泥。
石玉愣愣的看他,似乎根本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以楚留香的功力,怎么会如此不济?
楚留香当然不会摔个狗啃泥,他一向是注重形象的人,靠近地面之时,利落一个翻身,顺手操了树干,连着根连着枝桠,老松树的松针在空气中颤悠悠的颤抖。
楚留香道:“我使用武器,门主不介意吧?”
石玉沉默一会,才道:“用这棵树?”她语气十分怪异,却没有鄙视的意思,甚至有一丝赞赏。
楚留香道:“对,用这棵树。”笑了笑,晃了晃手里树干,笑道,“树兄啊树兄,我虽是夺了你的命,你可要不计前嫌救我的命才是。”
石玉沉默一会,冷笑一声,“好,这武器好得很,就怕它保不了你的命。”
她缓缓推出了一掌,这一掌毫无特色,根本就不需要任何变化,楚留香就已经觉得天地全部灰暗,冷风寒雪扑面而来,呼吸都艰难起来。
楚留香手里的树忽然动了起来,像陀螺般团团打转,树根还有泥土,枝桠还有残雪,呼啦啦四散开来,枝叶被织成一片绿油油的网,这层网,裹住了石玉汹涌而来的寒力,但也只是瞬间,在石玉凌空一翻,双掌连推,七八掌接次不断涌来后,枝叶便一片片被削落,石玉掌力不停,嘴角已经勾了起来,那棵树已经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连着树根。
石玉攻势阻力大减,楚留香压力骤然增大,他甚至被迫后退一步,只是一步,他忽然跳了起来,整个身体连着手里树干滴溜溜转了个向,一手托住被削光枝桠一头,强力一推,树根朝下,如天罗地网往石玉兜头撒去,他的身体全数压到树干之上,笔直往下,阻退石玉所有可能退路。
石玉根本不退,甩起衣袖,层层冷风往上拍打,如同浪头激上海岸,海水永无止境,浪头永不停歇,但树干和楚留香是海岸吗?树干会被摧毁,楚留香也好歹是个血肉之身。
凭空连翻,控制树干自上而下兜头兜面,树根似乎变成了某种寻着血腥而往的兽类,张牙舞爪,等待着将对手一口吞尽。
石玉推来强力越来越强,楚留香被迫一层一层高升,却忽然往下一落,树根几乎要扎入石玉脸面全身,压力骤弱,楚留香闻到了血腥气。
关键时刻,石玉忽然喷出口血来,她身子一软,差点跌倒,最后一记掌力支撑,才没有瞬间命丧树根之下。
这口血被甩上树根斑斑点点,楚留香稍微一缓,一咬牙,掌力再送,笔直推了下去,毫无阻力,这一记掌力,可以让石玉再无反抗之力。
他却忽然顿住僵住,这一记掌力如同打进棉花堆中,石沉大海般,他忽然感觉有怪异感觉把他一分一分包裹缠紧,他忽然生出一股恐惧来,有什么东西源源不断朝他涌来,他丝毫不能动,全身被凝在空中,不得不接受。
石玉吐一口血,松懈了他布防,一个示弱,一记虚招,楚留香被无形丝网紧紧束住,再难超生。
楚留香咬紧了牙,他感觉全身都被冰冻,从血液开始,一分一寸不再由他控制,他丧失了对自己的控制权,他已经预见自己的死亡,或许他的尸体可以被长年冰冻,不必害怕腐坏。
天地一片宁静。
忽然,极轻微极清脆的崩裂之声在二人之间响起,从树根到树干,一寸一寸脱落,似乎一截一截的冰渣子,这棵树遇着楚留香真是倒了大霉,尸骨无存。
楚留香自空中硬挺挺落下,这次再没有好看姿态,他身不由己,好长时间不能动,耳边听到石玉哈哈大笑,十分癫狂,“楚留香啊楚留香,有人说你天生女人冢,能害死你的也只有女人,原来我还不信,你可真不让我失望。”
楚留香摔到地上好久,觉得体内血液在缓缓流动,内力极轻微的缓缓流转,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没有死,他觉得不可思议,他已经没有反抗余地,他挣扎着坐起来,果然,石玉软倒地面,白发撒在白衣之上,面容瞧不见,整个人毫无生气,难道她竟然死去?
楚留香呆坐着,一时没什么动作,他不是笨人,这时候闲暇一想便知是怎么回事,石玉显然身体极差,没有把握杀死他,她也根本没有活下去的意思,竟然把全身内力推入楚留香体内,她全身上下尤其内力流转全部是毒,这个毒,可以毒死任何人,包括楚留香。
楚留香只是好奇,他怎么还没有死,感觉的出内力一寸一寸流动如同赤脚在刀尖上跳舞,疼痛扎心,却没有窒息或者其他疼痛感觉,难道这就是石玉内力的妙处?难道石玉是要他生不如死?
李寻欢跳了起来,手里酒杯掉落也没有察觉,他朝楚留香冲了过去。
楚留香完好无损,没有断手断脚,全身上下没有血迹,倒是他手里抱着的一团白上血迹斑斑,白衣白发,苍白的脸,这张脸吸引了所有人注意。
石玉到底长什么样儿没多少人知道,但此时不会有人认为她美了,她的脸枯槁如树干,皱纹多的可以夹死苍蝇,她睁着眼,一双碧蓝眼睛浑浊无神,像无数脏水泼脏了的玉石。
她还活着,但已经没有多久时间好活,她求楚留香带她下山,她要最后看陈杏海一眼。
楚留香借着放下石玉的动作,避开了李寻欢伸来的手,李寻欢一愣,楚留香往后滑开三尺,他脸色平静,却青中带紫,这一场决斗显然楚留香是胜利者,但他到底付出了多少代价,无人可知,他不愿说,便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李寻欢怔住,没有再上前,只是忧心问道:“你怎么样?”
楚留香笑了笑,他的眼神很诚挚,“我很好,不用担心。”
李寻欢不再问,眉头皱的很深。
洛良家道扑倒在石玉身上,他噙着泪,一声一声的唤,闻者不忍。
石玉挣扎着,往老杏头的方向挣动。
洛良家跳起来,把老杏头一把抓了过来。
老杏头似乎已经被吓傻,颤抖着嘴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看着石玉,似乎认识,似乎不认识,只是颤抖,脸色恐怖苍白。
石玉揪着他的衣襟,一声一声的唤,“杏郎,杏郎……”
老杏头犹豫着,捏住了她的手,枯槁如柴毫无力气的手,却依旧说不出什么。
石玉想回握,却没有力气,笑的像哭,“我……我都想起来了……所有的……”
老杏头咋然一跳,差点把石玉的手抛了。
石玉哭着笑,“我不怪你……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你是为了我好,我知道……你放我的血喝我的血我都不在乎,你听信别人的话害我受苦我也不在乎……你为了我赔了一大家子人,赔了自己一辈子,我……我还有什么不满足……我……我这么多年,什么都忘了,就是忘不掉你,一直想你……”
老杏头颤抖的更厉害,却依旧一句话都不说。
忽听“咦”的一声,格外清脆,像残雪压断枝头的响动。
一个年轻女孩子,一个白发中年女子,一个年轻人,正朝这里走来,按理说,踩碎残雪的声音虽小绝对瞒不了在场高手,他们却没有人注意到,直到女孩子一声惊讶,“咦”的一声。
女孩子跑得很快,雀儿一般飞了过来,在石玉面上眨眼盯了会,便去盯住楚留香,又是“咦”的一声,这一声比刚才惊讶多了不止一倍两倍,她甚至拿手捣住了嘴。
白发女子来的也很快,年轻人被她提在手里,像一个布袋般,此时往地上一放,众人怔住,这竟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洛良臣。
他看起来并不好,全无生气,一张脸苍白死灰,却是活着的。
李寻欢吃惊不小,石玉去瞧洛良家,眼中有着茫然,洛良家却避过她的眼光。
洛良臣没有动,眼光扫过洛良家,无水无波,仿佛一个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