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银光珠帘缓缓垂下，把曲珏楚留香隔绝众人视线之外，李寻欢仔细瞧了一眼，明白这种帘子的讲究，帘前面的人瞧去是一团银白，帘子后面却可把前面瞧个清楚，心里哂笑，曲珏一生，活的当真可怜可悲。

恰听粲粲怪笑，也便瞧去，白眉白须老者趺坐于地，头发或许掉光，或许本就是光秃秃脑门，满脸皱褶子眼睛却没有丝毫浑浊之相，面前矮桌上摆了各式酒器，老者周围比起大殿其他地方要清静许多，不过十几人，十几人也不是人人面前都有酒，除去老者，还有一位铁塔般大汉，一位枯瘦如柴中年文士，一个大眼睛青年，这青年看着瘦瘦弱弱却十分机灵，一双眼睛满是灵气，李寻欢捏紧袖子里手指，面上没有露出丝毫惊讶，这个青年不是男孩子，而是女子易了男装，李寻欢一眼就了瞧出来，不是她装扮不力，而是这本是个熟人，各位看官，可还记得开篇里那个江南的黄昏，那个黄昏中华丽的画舫，可还记得那个机灵的逼着楚留香变女声李寻欢扮女装的田盼盼姑娘？

打量一番，除去田盼盼，其余都不认识，这便好办了，朝老者弯腰行了礼，笑，“老丈叫我呐。”

老者眼睛在他身上打晃，吹了吹胡子，“瞧你眼睛挺漂亮，眼力这么不济事，看不出爷爷是释迦门徒比丘僧么？”

李寻欢愣了愣，怪不得他要趺坐，可如此酒肉还自称爷爷，和尚么？好个花和尚。

“哦，大师好啊。”

老者忽然一瞪眼，“刘伶岂有遵守礼法的时候？哪里有半分刘伶风骨？”手中酒杯往地上用力一摔，怒叱，“呔，好个小贼，伪装形迹混入无极堡，有何目的，还不速速招来？”

李寻欢心头一颤，吃惊勉强被压在面孔下一公分，作了东张西望表情，周围有人瞧着笑，有人惊诧，一时挺安静，“可没人敢说刘伶小贼，说的必不是我，大师……阁下朝谁发怒？贼在何处？”

老者拍桌子大笑，“小贼钻进无极堡那可真是兔崽子钻进老虎窝了，你没有刘伶蔑视权贵风骨，却有处变不惊豪气，哈哈好，来来，爷爷请你吃杯酒。”当真倒了杯酒给李寻欢。

李寻欢摆手，“你这酒，我可不喝。”

老者道：“刘伶还有不喝的酒？”

李寻欢道：“刘伶随时准备醉死，绝对没准备被毒死。”他看得清楚，老者倒出酒的酒瓮之中，一条鲜红小蛇正翻腾的正欢，那种鲜艳颜色，何止剧毒。

老者道：“你说这小家伙有毒？哈哈你瞧着。”他竟伸手进了酒瓮之中，抓了小蛇出来，仰头张大口，把小蛇吞进口中，满脸愉悦咀嚼一番，抚了把胸膛，笑道：“香……”又一瞪眼，“你看有毒没毒？爷爷有事没事？”

李寻欢道：“蛇有毒，阁下|体内也有毒，所以阁下安然无事。”

老者瞪眼，“毒上加毒，爷爷还不早被毒死，你这娃娃，好歹毒心肠。”

李寻欢眯了眯眼，忽大笑，“癫僧柳无忌，真当我认不出你么？阁下二十年没在江湖上露行踪，原来躲进无极堡。”

柳无忌跳将起来，又坐下去，上下打量李寻欢，“小娃娃，你不超过三十岁吧，竟能认出爷爷我，不简单不简单。”

李寻欢笑了笑，没应声。

柳无忌道：“便为你这眼力，我敬你，呐，这坛酒尚未开封，可没毒，敢喝了吧？”扔了坛子砖头大小小壶。

酒壶迎面而来，李寻欢却没敢用手接，袖子凌空一立化去酒壶上袭来力道，袖子软下兜了酒送回柳无忌面前桌上，笑道：“这酒，我依旧不敢喝。”

柳无忌赞声“好内力”，又道：“如何还不敢喝？你莫不是当真混进来小贼，一杯酒喝不下去吧？”

李寻欢道：“癫僧全身是毒，凡是阁下沾过的东西，哪样没毒？我便当真刘伶转世，这酒也断然不敢喝。”

有人拍桌子叫好，“柳老怪，你的酒，也有推不出去的时候，哈哈哈，人家既然不喝，你那关可就算过了，快快放人，快快放人。”

那铁塔般大汉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声若洪钟，竟比那拍桌声还大些，李寻欢几乎认为他把内力灌入声音，仔细一辨才知本就这般嘹亮嗓门。

铁塔汉子招手，“小伙子，来来，我也不为难你，你能一口气把这坛子酒喝下去，我这关就算过了。”

柳无忌桌上酒坛子许多，皆是奇奇怪怪的颜色，铁塔汉子桌上却没酒坛子，只有一只大海碗，酒在地上放着，三四只酒坛子都有小半个人高，这若放在桌上，只怕桌子立马便塌了，大汉抓起一坛，丢了过来。

这一丢，毫无技巧，完全一股蛮力，土灰色坛壁夹着冷风森森，田盼盼在一边坐着，忍不住轻呼一声，这坛子李寻欢却接了，两根手指捏着酒坛子口在面前转了一圈，凑到鼻端，挑着眉一闻，笑了，“杏花村老白汾酒，好。”也便挑起酒坛，仰头往口里灌。

漫说田盼盼看的呆，铁塔大汉也忍不住拍手叫好，李寻欢展示的是极精纯的内力与武当粘字诀，硕大酒坛在他指尖似乎有灵性，似乎最乖觉，丝毫不曾捣乱，没有丝毫勉强。

便是帘布后面，曲珏也忍不住两眼放光，赞一声，“这男子，好气魄。”

帘后，曲珏依旧坐在首位，左手边摆了桌椅，楚留香已除下了面具，在那边端坐，自斟自饮。

帘外笑闹，楚留香一眼不曾瞧去，听曲珏言，冷笑一声，“酒需品，如此牛饮，已落下乘。”

曲珏似乎不曾听到，依旧盯着李寻欢背影看，瞧一会，道：“苏合，他这样，你可做得到？”

楚留香道：“这有何难？”

曲珏笑了，“说大话，他这一手高明着呢，你看他轻轻捏住坛子口，还在面前转一圈儿，没见识的人只当他装风流，其实他两根手指早已灌满内力，捏住坛子口何异于老虎牙撕咬住兔子尾巴，这两指内力在个大活人身上就是两个血窟窿，别说那死物酒坛子，是以在面前转一圈，内力便趁机送出，如此让江湖人瞧着便是不错内力与闻名已久的粘字诀，其实他半点功夫都没展示，这人可真狡猾。”

楚留香暗笑，李寻欢什么本领他哪有不知的道理？曲珏这么远距离能一眼就瞧出名堂也是不简单了。

“堡主便如此赞赏此人？这人当真有那么好？”

曲珏勾起嘴角，“能喝酒不算什么，难得的是喝出一种气度，别看喝酒的人那么多，能做到这一点的没几个，若不是我不能喝酒，只怕——”他忽然眯起眼，眼中戾气汹涌而来。

楚留香似乎没有瞧见，只是重重放下酒杯，冷冷道：“堡主如此赞赏这人，莫不是看上了他，要舍弃苏合？”

曲珏看他一眼，缓缓收起眼中黑暗，跳下金黄椅子，到楚留香面前，扶住他膝盖，跳上他大腿，笑的颇为顽皮，“傻子苏合，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其他人再好，也不能跟你比。”攀住楚留香双臂，在他脸上一亲。

本该是暧昧景色，可惜曲珏实在太小，瞧来便如同父慈子孝一般。

楚留香面色缓了缓，笑了笑，脸上那道疤痕便狰狞成古怪形状，“堡主这话，我信便是。”

楚留香暗叹一声，苏合这张脸若平平整整还好，这道疤痕实在丑陋的厉害，曲珏是以怎样的一付心思对着这样一张脸含情脉脉的？

曲珏却缓缓沉下了脸，语气轻轻，“苏合，我记得你是午时出的堡，对不对？”

楚留香心里警觉，口里道：“正是。”

曲珏道：“不过一个下午两个多个时辰，这些痕迹，哪里来的？”他手指滑到楚留香脖颈，衣领之下的暧昧痕迹，若不是曲珏探着身子亲他脸，原是发现不了的。

楚留香瞬间便明了他指的是什么，眼珠子急转几圈，“这个嘛……”

曲珏眯起眼，“我说这次你怎么抢着去接人，原来是为了这种事。”他的手狠狠卡到楚留香脖颈，缓缓收紧，小小手掌，至为歹毒，“说，那个人是谁，是小镇上的人，还是今天带回来的其中一个？”

楚留香衣袖下手指捏紧，缓缓闭起了眼，一句话不说。

曲珏盯着他脸一会，缓缓放松手掌力道，指尖复在他脖颈游移，轻笑一声，“不怕死，还是怕那个人死？”

楚留香忍耐毒蛇在身上缠绕，咬牙道：“堡主既不信我，死与不死，有什么区别？”

曲珏捏住他下巴，凑上去亲了一口，“我自然舍不得你死，却可以让别人死，你若不愿说，我便自己找，我可以杀光小镇上所有人，杀死今天你带回来的所有人，这些人里总有一个是他。”

楚留香道：“我说那个人早不在这里早不在小镇，堡主信么？”

曲珏道：“不信。”

楚留香叹了口气，“堡主要杀便杀吧，连苏合一块杀了最好，再没有人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