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晏熔金第三次见到陈长望。
第一次,陈长望射来一封信,诅咒他死在流匪刀下。准了。
第二次,这道人于相府内飞檐走壁,声称有收信人在此。其行踪诡谲,叫晏熔金简直疑心死鹰是他干的。
第三次,就是当下,乱世荒山上。
晏熔金打心底觉得他不是好人,和只乌鸦似的报丧,灾难隐秘的触角与他的足尖如影同行。
此刻他瞧着陈长望将一支卷轴塞给苍无洁,兜不住满腹疑云:“这是什么?”
苍无洁颔首谢过,也顾不得避开晏熔金凑过来的头,就地展开——
锦缎上嵌着两副描图,一幅为流民生啖幼童图,另一幅为匪寨私铸龙袍图。
苍无洁细细瞧了那黄袍的四趾龙爪图,随即将画卷起,塞入袖袋。
“分愁,多谢你。”
陈长望奇道:“你如何知道我小字——我师父连这都告诉你了?”
苍无洁细细瞧过他杂乱的碎发和清白微鼓的面颊,摸了摸他的头,笑了起来:“是,他很想你,我们都很想你。”
晏熔金终于发现哪里不对,眼前的陈长望太年轻了。
这太奇怪了。
相隔十二年的两次会面他容颜不改,同一个月内的陈长望却陡然变得稚嫩年少。
就仿佛......陈长望的时间与世界不同步一样。
还是说——
“你,是陈长望吗?”
晏熔金往他二人中间走,每走一步,土就从衣服的褶皱里簌簌落下来,像老雕像活了掉渣。
可直到晏熔金直直对上陈长望的眼睛,他也没有作答。
他反而熟视无睹地朝苍无洁拱手告辞,留下一句:“师父说,要是您愿意换个身份出山,您的命格会改。”
说完,陈长望转身便走,要不是他在晏熔金面前顿了一下,晏熔金还真当他看不见自己了。
晏熔金一时气不过,刚想追两步问清楚,就被苍无洁握住了小臂——
“他不能和你说话。”
晏熔金懵道:“什么?为什么?”
“他师父说的,任天地万物随性发展,人也在其中,不过度窥探、不干扰改变。”
“他师父到底是谁?”
在晏熔金的刨根问底之下,苍无洁真是烦炸了,他隔着袖子捏紧画卷,飞起一脚把晏熔金踹去背着太阳的方向:“别烦我,你既知道我是官身,有要紧事办,就自己把自己团吧团吧滚远了!”
晏熔金又摔进土堆里,他几乎怕再铲一次此处,要将那具他的假尸身铲露面了。
刚抬头有未尽之语没说,一块银扁色的物什就朝他飞过来。
他忙乱接住了,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察觉苍无洁的身形有了些变化,似乎更宽广了些,而那糊成一团的粉墨膏脂也被晒化了些,露出底下真面目的一角。
晏熔金还想再看,苍无洁却已转过身去,同他分道扬镳,只朝他撂下一句“罗盘总会看吧?朝西边去。”
而落在原地的晏熔金欲哭无泪——
天杀的!这不知是哪版罗盘,没写东南西北,写的十二生肖,外圈尽是鬼画符,谁知道哪是西?
满山树木纵横,枯而不死,雾霭中静立,于头顶会拢,举头见天网。
叫人想起宗教中的“诧寂”之风,简陋之貌,但因树洞中的黢黑岁月,勾出人心底的震撼与畏惧之感。
晏熔金闭眼选了个罗盘的格子,一味朝那方向去。
眼前林木渐疏,似是赌对的模样,然而下一刻枯叶碎裂之声自前传来!
一只宽大提灯被风前后摆弄,像极了被打断的小臂不自主晃荡。
而挑着它的长直木杆一动不动,晏熔金正汗毛倒立、转身欲走,却见那提杆后的主人已先从树后走出。
那几步瘦叶的尸体裂开崩碎。
来人左手捻花,蜷指凑于唇边,看他时黑洞洞的瞳仁先上抬,眉毛扬得慢半拍,仿佛诉说着后知后觉的惊奇——
“晏大人,你怎么......跑了?”
似笑非笑,天真执拗的神态却触目惊心。
晏熔金心中骇然,头面不由微微后仰:“我......回去告诉丞相,为你请功。”
来人正是在鸿门宴上拦下酒奴的圣主弟弟,冬知雪。
“你怕我?”冬知雪提灯向他走来,停在他足尖半步的位置,“你觉得我也是豺狼虎豹、同他们虎狼一窝么?”
“你认为我会抓你回去,或者认为我是个神志失常的疯子么?”
晏熔金避着戳到他胯侧的灯笼,诚恳道:“我同你接触甚少,并不知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况且,我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
冬知雪目光垂落到手中灯笼上,顾自道:“其实世道如此,被官府、土匪、天灾几面夹击,不疯的人才不正常吧?”
他将灯笼递给晏熔金,突兀说起他的少时——
“我十一岁时没了家,血流淌过我的脚边——它们像蛇一样,轨迹太清晰、太清晰,我藏在水缸中,脚底被烫得难以忍受......”
这么多年,他常在梦中流泪,又被血似的泪痕烫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