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七岁的最后一个月,晏熔金踏过花楼低矮的门槛,却感到晏家长辈的意念将它拔高,几乎扯挂住他下摆。
姑娘们被他怒怨冲冲的面孔吓开,无人上前揽他拦他。
他想,姑娘们以此为生,错不在她们;旁人光顾此处,花的他们的钱与时间也无错。
但屈鹤为呢?
那不只是他的时间他的钱财。
可晏熔金早该看开,叫他不作恶便已难得,若要他一步跳到“勤政有功”,无异于痴人说梦。
楼梯震荡,叫屈鹤为手上的茶溅出来两滴。阳光成束,在踩上最后一阶的人身上分裂、散开。
姑娘们仔细瞧着屈鹤为神色,直到他晃了晃茶杯,说“再添些”,众人才又笑开,权当晏熔金不存在。
晏熔金没再靠近,停在楼梯口。
对屈鹤为说:“你可知道,布政史私用官银局模具,铸造大量龙纹物件贿赂京官,为掩盖大量铜料消耗,谎报是地震所毁。而复刻的废弃模具流入铁匠之手,又被新世教匪徒买下,做了那件传到天子跟前的四爪蟒袍......”
屈鹤为短促敷衍地笑了笑:“看见你就烦得紧,我不想听,但你跟上奏似的,吓得我耳朵全兜住了——更烦了。”
“晏小和,我还当你要冲冠一怒为红颜,怎么和鹦鹉似的报了这么多人名?”
彩衣如花成丛,屈鹤为也如飘在空中的腻香,心不在焉、轻浮而难以捉摸。
“京城在打贪墨之风,你猜谁首当其冲?”
屈鹤为浑不在意,顾自捻起戏文唱词。
垂眼时,眉眼似两对狭长利刃,十分神思全在书简上,然而他将手后搭,抬眼时神色悲悯而疲惫,看起来竟像个好人。
然而他说:“你要的好世道,难道只视我为眼中钉吗?”
姑娘们识时务地无声屈膝下了楼,将特意撤去屏风为贵客扩大的整层楼,都留给他二人。
晏熔金为让姑娘下楼,终于朝他走近了。
他的影子爬上屈鹤为的身体,徒劳地在光影助力下尝试着,却无论如何不能重合。
朝中每日弹劾屈鹤为者无数,但自有他的势力为他拦挡下。
梨花瓣似的折子洒下来,议的都是赈灾的不合理之处,更多的问题与矛盾被暴露,这个朝代就像风雨中飘摇的破房子。
力大些的人吹一口气——无所谓冲里头还是外头,都要二话不说塌了。
晏熔金忽然感到疲惫。
他在屈鹤为脚边蹲下,举头冲撞上他回避的目光。
“你离我最近。”
为什么偏盯着他,不忙着去补其他的漏洞,这是晏熔金的答案。
“我想知道,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你是怎么想的,对你、对何观芥那样的人,还有对大业。”
屈鹤为说:“我难道很坏吗?”
——“圣旨喊我来鸟不拉屎的地方,我来没来?喊我剿匪,我准没准备?”
“我就是太把大业当回事,才因为剿匪累得头疼。”
“得了,别杵着说有的没的了,你乐意就帮我按按头,不乐意就把‘绿尾’叫回来。”
晏熔金听着他姘头名儿就烦。
“准备得两个月没一点动作,光顾着把手伸到花天酒地和无辜姑娘身上了?”
屈鹤为眨眨眼,笑了,他笑起来像温润儒士,只可惜热面冷心。
他将喝得一片茶叶也不剩的茶杯凑到晏熔金鼻下,坏心眼地压住小状元多话的唇瓣。
“你冤枉我了,小和——没有‘花天酒地’,我喝的茶。”
“而且,你的小孟姑娘自己乐意跟着我,何来我威不威逼的说法呀?”
“我风流也风雅,从来好评如潮,哪有强迫过姑娘的说法?”
“要不是知道你同她不一般,知道她爹都收了鸨母的定金了,我才——懒得管。”
屈鹤为将杯子砸在他身上,晃晃悠悠站起来,手掌压着他发顶,叫因他那番解释大惊的晏熔金慢了半拍,才歪倒站起、连拍带打挣开那只狗爪子。
屈鹤为不死心地摸了摸他蓬茂绸顺的头发,被瞪了还不撒手,只幽幽道:“蠢狗咬吕洞宾。”
待晏熔金垂了脑袋,他又不摸了。
“屈鹤为,孟姑娘的事我误会你了,是我之错。”
按屈鹤为的烂性子,他没必要对自己撒谎。
见屈鹤为哼哼了声,仰面等着他后文,晏熔金继而争取道:“不然就让孟姑娘住我院子里,等外头太平了再给她换了身契,由她走?我此前同她说过,她愿意的。”
屈鹤为哈了声,眉头眼头压低了,陡然又不高兴了:“你说我花天酒地,自己没打这些心思?红颜在侧,干劲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