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小鬼。想不想出来换换空气?”
汉正在底层船舱焊接舱壁,突然听到一个又痞又快的声音。不用转过头去,都知道那一定是科林。
“你要干啥?”少年不耐烦回应。
“干你的老本行。”少年抬起头,身着白色速干衣的越南人就靠在走廊舱壁上。“听说你对公理号很熟。我正好对那边感兴趣,乐意当导游不?”
“嗤。”汉摇摇头,继续专注手上工作,“做梦吧你,公理号早被封了,我都上不去。”
“这不用担心,我有渠道。只是需要一个向导。”范文泰凑近少年,“随便带我逛一圈就好。满足一下我这等乡巴佬参观A级飞船的愿望。”见少年仍未停手,“至于报酬,那就是你可以随时回家。在这里过了那么久,你应该挺思念父母吧?”
焊接的烧灼声戛然而止。少年沉默了。
“这就是你所说的渠道?!”深更半夜,少年气喘吁吁地爬上黑暗的通道。他浑身被海水浸透,通道里却闷热异常,湿黏黏地难受极了。惨白色灯光一晃一晃地照着上方同样黑暗的通道,深不见顶。底下传来海水倒灌的轰轰响声,海雾偶尔喷薄而上,再次浸湿好不容易开始变干的衣裤。
一声清脆碰响自身下传来,海浪声被关在了外面。攀爬声霎时变得更加清晰,通道也更加沉闷。“这招是你的奥托老哥教的,保证相当管用。”戴着红色护目镜的越南人跟着少年向上爬去,“我告诉你,就走这种路潜伏进来的,那才刺激。平时随便进来的不好玩。”
汉抓攀爬架的手掌突然一滑。他甩甩手,以为是尚未干透的海水。顶上仍然一望无际,而他的手腕和大腿开始酸痛。重新顺利进来公理号,他一点都不感到兴奋,反倒开始厌烦。一并让他厌恶的,还有身后坚持要他带路的科林。
幼稚的家伙。汉边板着脸机械地向上爬,感到手腕和大腿开始打颤。什么半夜刺激,什么乡巴佬进城,要不是能回家,鬼才会陪你出来累死累活。“我他妈从来没走过这条路,你赶紧给我看哪儿能出去,不然我不干了。”他上气不接下气说。
“公理号看来是真的大。”底下不远不近跟着的个体当然一点不喘,“刚刚才看过,最近的出口还有二十来米。拜托,我还以为地球上的孩子抗重力很强呢。”
晃动的光束终于不再毫无收获。它所覆盖的路上出现了一个平台,形成一个尖锐的阴影。汉大喘着,汗水蒙住了他的双眼,如同溪流般一股股淌进脖子。最后的几米仿佛永远,当他最终抓到那个平台,他艰难地把自己撑进舱道,甚至无力再把双腿抬进舱道。少年半截身子吊在外面,滚烫的脸贴在冰凉地面上,舱内一股遍布灰尘的风吹来,他不管不顾,恍若抽风机似的大口喘气。
双腿被坚硬的手抬起,送到舱道中。他顺势躺在原地,看到越南人自垂直通道钻出。越南人在一片死寂的黑暗舱道中警惕观望,少年隐约之间,似乎听到一点轻微的充能声。但什么都没有发生。越南人最终在他身边蹲下。汉无暇理会那个观光客,只如饥似渴地攫取身下的冰凉。
“休息好了吗?”越南人那巨大护目镜的红光一直锁着少年。
汉听此,不顾浑身酸痛,一把将自己撑起,回避掉越南人的目光。“你到底要看什么?”他不耐烦地说,“这就是公理号,你看吧,什么都没有。灯也没有,人也没有,到处都是灰尘,除了大,比你的常量号还寒酸。”
越南人没有答话。他在少年身边蹲下了。汉继续扭头,望向虚无而黑暗的走廊深处。带着霉味和灰味的凉风悄悄抚过,唤起了童少时期的点滴。他终于理解了当时那些大孩子们对公理号的逐渐厌烦,但只感到心里一揪,酸楚开始隐隐上泛。
“你一定累坏了。”
越南人突然开口,不再似以前咄咄逼人。
汉仍然扭头,用邦邦硬的后背回应范文泰。
“我知道你现在不好受。本来是休息的半夜时间,却用来满足一个异乡人的乐趣,换谁都不能接受。”范文泰没有强迫少年,在他身后温和说,“我很抱歉,孩子,想事情只考虑到我的闲暇,忽视了你的意见,这是我的疏忽。”
汉仍然盯着通道深处,默不作声。
“刚刚讲的那些话,也确实是很不合适。”越南人继续温和说,“没有意识到你已经劳累过度,还以为你在懈怠,企图去刺激你的斗志,这是我的无礼和冒犯。”
少年仍然没有转身。但是沉重的呼吸开始变缓。
“如果你不想再走下去了,没有关系。这是我的问题。但我会陪着你。”范文泰继续说。“我一直都在这里,不会把你单独扔在这里。如果你想回家,我会陪你一起离开。”
汉仍然瞪着通道深处,但身板没有那么硬了。
范文泰不再说什么,只静静地蹲在旁边。
“算啦。”少年深吸一口气,转身,撑着地慢慢站了起来。“你想怎么看公理号?”
“谢谢,汉。”越南人露出一点笑容。“边走边说吧。我觉得我们之间,可以在路上了解一下彼此。”
他知道,自己被抬进了某个小屋。小屋里灯火朦胧交错,虽然略显昏暗却温馨。一排排架子上摆满了眼花缭乱的小物品,正按照某种他不甚清楚的规范归类摆放,好似杂货店的货架一般。他听到很多机械运转的噪杂声。那个方方正正的身影一刻不停,履带声也跟着忽近忽远。零碎而杂乱的电子语言在周围叽叽喳喳,他知道在讨论自己,却如同听不懂般无动于衷。清洁刷的嗡嗡电机声响起,湿润的温和磨砂感从肢端蘸起,一丝不苟地沿着肢体向前推进。他知道黄色机器人的铲形手在不断地轻轻敲击他,叫他的名字,夹杂着表示担忧的频率,他也懒得理会,不予任何回应。
他甚至感到状态板的外壳被掀开,还被翻身查看核心芯片。曾经为此极度警觉的他,此时恍若丧失了所有动力,只任这些机器人随意摆布。
白色的卵形悬浮机器人盯着状态板,眯起LED蓝眼,对旁边的黄色箱子使了个眼色,那个黄色箱子“噢”了一声,迅速滑到后方。其他机器人也停下了动作,纷纷撤退到旁边,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
白色悬浮机器人伸手,羽状手指轻轻放在他的金属头颅两侧。嗒。一点点弹响自接触点跳起,伴随着轻微的刺痛。在一边的机器人们却似乎受到了惊吓,一齐略微颤抖一瞬。有那么可怕吗?他看到那些机器人的反应,模糊地想。
嗒,嗒。弹响越来越大,那种刺痛也越来越明显,穿透力越来越强。但他仍然无动于衷。
嗒,嗒,嗒!最后一下弹响,声响和刺痛贯穿了电子脑,他猛醒过来,好似突然撕破了隔着现实的那层膜。他骤然坐起,清晰到刺激的一切输入刷地涌入,好像从静止空气被骤然扔进冷水一般。
肩上被某个坚硬的东西抵住、支持,他不至于失去支持向后倒去。突然增强的输入让他感到恐慌。余光看到给予他支持的是那个黄色箱子。而卵形白色机器人早悠悠然飘开,现在伫立在他面前。
“这是什么情况,奥托?”伊芙用电子语言发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茫然地瞪着伊芙,什么都没说。
伊芙发出一声诧异的电子音。她看起来有点不自在。最终还是凑近了银色机器人,“你还认得我们吗?”
围观的机器人都不敢作声。
他认得。他当然认得。但是,他没有回答。
小屋的门仍然洞开。略微偏头,就能看到半个黑暗的公理号和更远的、被淡蓝色笼罩的常量号静静伫立在海上。奥托站起身,向门口走去,却没有离开。伊芙有些惊讶,但没有拦着前上司。她和瓦力以及其他一众机器人一起,沉默地看着站在门口的银色身影。
晴朗夜空之下,两艘飞船都仿佛水上的巨型雕像,平静、安宁,似乎能存在至永恒。海面在高桥下方,平静地向天边延伸,在微光中波光粼粼。任谁观赏,都会赞叹此景之祥和宁静。
他也不例外。抬头,明亮的银河和刚刚海岸上看见的一样,星点闪烁却稳定,每颗星星都牢牢地、稳稳地呆在他们应有的位置上,几百万年前发出的光和上千万年前发出的光汇聚、相遇,同时抵达这颗行星,又冲进他的感光条上,只为宣告它们的遥远与长命。无论天上,还是行星上,见此永恒,没有人能够,或者想到,下一秒会如何变化。
一道亮光自后方泛起,随后火红色的光球突然出现,拖着一条长尾划过天穹,割裂了银河。伴随着尖锐响亮的爆裂声,它越过两艘飞船,映亮了两座雕像,快速消失在海平面后。海面与天穹又恢复了宁静,除了那道仍然泛着暗白色的浅淡烟尘横贯银河,挥之不去,若不留意,根本不能发现有什么不同。
而下一瞬,他发现海平面变了。海平面似乎变厚了一点,粗粗地仿佛在水天之接之处加上了一根白线。那条线越变越粗,等到原先的海平面再度出现,它几乎不能辨识地抬高,入侵了天穹一点。
那根线仍然在不断推进,变粗,已经变成了细绳。奥托盯着它向两艘飞船滚滚而来。一种隐隐的不安在这根白线出现之始就已出现,仿佛轻轻地扰动他的内在。此时这种不安愈加明晰、强烈,开始干扰他的部分传感器。次声波!答案一定存在于哪里,但是他却手足无措,以往的高效搜寻与果断决策丧失殆尽,只能被动地目睹这一切的发生。
银河悄悄淡没,天上的微光逐渐泛起,变亮,似乎已经到了白天。然而都是云,苍白地笼罩整个海湾。仿佛为了让他看清那根正在推进的绳子似的。但那根绳子表面覆着一层薄薄的雾,滚过的水体浑浊而阴暗,以绳子为界,将前方深色的平静水体割成两个部分。
他终于看清了。
绳子冲破了薄雾,开始抬高,翻滚,变黑。原先粗糙的表面,此时都是浑浊的浪面。它从中展开,变尖,变成了一堵墙。墙面上的暗波缓缓往墙顶爬去,不断加高这面墙的高度。沉闷的隆隆声传来,它已经挡住了远方的海平面,如同城墙一般包围这座海湾,而且,还在向海湾缓缓移近。
哗啦啦的水流声自脚下传来。断桥之下,浅浅水流正疾速地向远海撤退而去,很快露出海床,一百多年来首次重新暴露在空气中。沙土湿润地在正午的光下,闪出点点反光。而远方突然变暗了。
那是那堵浪墙投下的阴影。一并变暗的,还有首当其冲的常量号。
即使方舟飞船身形巨大,即使方舟飞船坚固无比,经受住了太空中几乎一千年的考验,面对地球上的浪墙,人造的巨物也终究难敌暗墙的滚滚推进。常量号的蓝色力场罩突然跳灭。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常量号猛地一震,舰内微弱的照明也一并突然消失。白色的巨型浪花骤然自飞船侧面弹起、攀升,激起一层巨大的水雾,又从这一面疾速滑落。与下方仍然在推进的海墙会合,下一个目标就是公理号。
虽然公理号更加庞大,海墙却也更加高涨,几乎淹到了公理号的登舰平台。一声更加毛骨悚然的巨响拍在公理号侧面,浑浊的水流骤然从海岸面的一个个登舰口冲出,如同水坝喷出的水柱,又霎时淹没在浑浊的海墙里。常量号的下半和公理号的登舰平台平面都已经全部浸没在新的水面中,仍然推进的海面仿佛一座正在推进的悬崖,继续朝地球镇吞噬而来。
悬崖开始触及刚刚产生的干涸海床,它的顶端也开始破碎。然而,它一点都没有放缓步伐。巨响之中,崖面开始向内扭曲,顶端抽离了重力,开始要往下掉,借着重力势能,急急直冲地表而去。
眨眼间,污浊的洋面到了他面前。水雾喷溅在他身上,还有海的腥咸气息。他盯着黑暗的海墙深处,依稀还有刚刚冲下的金属碎片向上慢慢流动。顶端的海浪已经破成白色的碎片,如同一只巨型手掌,直直地朝他拍击而下。
“呃!”他不由得向后趔趄,好似被什么给击倒。众机器人目瞪口呆。
但当他再次抬头,巨浪已然消失无踪。在面前的,仍然是宁静的海面,伫立在海中的两座巨物和天顶的银河。仿佛刚刚的一切都从未发生。
他转身,与好几双大大小小的、颜色各异的LED眼灯沉默相对,以及那个和他略有类似的双筒望远镜。
“你未连入ACNS。”伊芙说。“发生了什么?”
他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应。
“现在是什么时间?”他终于问。
伊芙告诉了他。
答案随着伊芙的回答蹦了出来。刚刚所见绝非幻象。当他知晓以后,深深的无力和痛苦笼罩了他。他不由得双手捂面,腿上的伺服电机也脱离了控制。呯。他跪倒在前机器船员们面前。
“不,这不可能……”他说,“我不可能——”语句戛然而止。
他听到滑轮滚动声,大伙都围了上来。但是他却没有勇气面对他们。有什么在电子脑深处敲动。他们拉起了近距离通讯。一句句询问直接呈现,他面对大家的疑问,仍然不知如何回应。
【我们要回家的时候,看到海岸上突然发出一圈蓝绿色的光。伊芙吓坏了,马上就要举枪射击,但是最终没有。】瓦力开口了,【等到我们赶到时,蓝绿色光消失了,但是发现你躺在水里。这圈蓝光是什么东西?】
【我们以为你在O区停摆了。】摩说,【讲实话,你现在的精神状态很奇怪,和以前比就不是同一个人。你到底在里面遭遇了什么?】
【他的左臂外壳损害严重,双腿看上去换过。】黄色的悬浮照明机器人L-T说,【O区怎么把你搞成这个样子的?】
【什么不可能?】伊芙最后,幽幽地发问。【你刚刚……看到了什么?】
他坐在地板上,抬头,与伊芙的LED眼灯相对。
【我无法告诉你们。】他最终说。【你们不会相信的。】
【哪怕我告诉你们,你们都会认为是我疯了。】他继续说。
众机器人面面相觑。
【告诉我们吧。】伊芙最终说。
奥托沉默了。
【好吧。】他终于说。
机器人们等来的不是任何语言,任何描述。那是他们所熟知的海湾。阴沉,普通。然而下一瞬间,巨浪吞噬了两艘飞船,向他们所在的小屋直扑过来。地球镇也不能幸免,放眼过去,所有的土地和房屋都被淹没,破碎,残壁断垣。比最严重的飓风袭击还要触目惊心。
【海啸。】奥托说。【是即将下落的流星体导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