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哭得太过放肆,又隐在床榻逼仄阴暗的角落里太久,眼睛一时不太适应屋子外过于明亮的日光,焦勖轻抬手挡了挡落在脸上的光。
山中薄雾未散,日头穿过庭前两株繁枝茂叶的古柏撒下的满地流光随着摇曳的婆娑树影穿过他指缝,映衬得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愈发暖玉似的剔透晶莹。
似有若无的点点花香浮动在鼻端,视线透过指缝间的空隙望去,红墙灰檐隔绝处,一支攀着低矮的院墙垂落在西南角早开的野山桂映入眼中,枝头嘈嘈杂杂地开满了黄色的小花。
院墙外天高云淡,竹影森森,风过处,如梵音低吟。萧萧竹影深处,层林尽染,一行振翅高飞的白鹤自天际掠过,留下声声悠扬古朴的鹤鸣。灼灼日光之下,无相寺塔林前的那两株枝叶交缠的千年古银杏犹如镀了金身佛光般绚丽夺目,缠绕于枝叶间的红绸随风舞动,仿若万千盛开的红莲。
焦勖缓缓放下遮光的那只手,适应了光亮的眼睛也将满目如画秋景看得愈加真切。
暖风裹着花香佛面,日光伴着梵音入耳,是久违的叫他陌生的宁静祥和,就连耳畔断断续续的蝉声,竟也不似往日那般呱噪。
这般美好,倒像是一场梦了,不,也不是梦,他的梦里只有被无数张嘶吼着血肉模糊的狰狞而扭曲的面孔周而复始拉扯着吞噬的从恐惧到麻木的绝望和那间永远也走不出的暗牢。
那赵琦呢,她是真实的吗?还是方才的种种亦全都是他臆想杜撰的一场哄骗自己的美梦。
焦勖面上现出几分被虚幻与真实撕扯的茫然,日光淌过指尖时,他下意识向身后阴影处退了半步,直到听见赵琦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绷的肩线才稍稍松弛下来。
“好香啊,像是桂花的味道,这才七月,京里的桂花开得这么早吗?”
赵琦带着檀香气息的衣袖擦过他的手背,将怀中揽着的衣物换到左手,右手已自然地虚扶在他肘间。
焦勖垂眸看着青石砖上两人重叠的衣角,心底浮浮沉沉无所依傍的惶然与不安忽然就化在了风里。
“是野山桂,总比寻常桂树心急些。”
“在院子里闻更香了。”
循着花香一眼便看见了越墙而入的那支山桂花,赵琦深吸了口气,嘴馋地感叹道。
“要是还在陆州,再过月余便能吃上陆婆婆家新酿的桂花蜜做的桂花糕了,每年陆婆婆还会留一罐亲酿的桂花蜜给我,可惜今年吃不上了。”
她眼睛弯弯的,偏头轻拽焦勖的衣袖,语气怀念:“你还记得陆婆婆吗,从前越冬时你最爱喝她家的桂花甜酒酿了。”
陆州的人事似是一场黄粱旧梦,旧日种种,除了嵌在他心口剜不出的一个赵琦,俱已模糊不清。
被问时焦勖不觉有片刻失神:“陆婆婆...”
沉渣泛起的黄粱旧梦乘着赵琦雀跃的音调化作无数盏氤氲着泛黄的朦胧光晕吱呀旋转的走马灯,汉水环绕的城南码头,青石铺就的嘈杂市井,嘈嘈切切的温暖乡音。
他幼时嗜甜如命,极爱吃陆家糕饼铺婆婆做的各色茶果子,尤爱隆冬雪落时的那一碗桂花甜酒酿。那年冬月里下山入宁王府参加诗宴,赵琦攀在园子里的桐花树上逗雀儿,听见王府后墙巷子里货郎叫卖糖葫芦声,便缠着他带她出府去买糖葫芦。她那时年纪小,除了去涯舟书院,几乎没离开过宁王府,出了王府见什么都新鲜,偏生性子又野,一出王府直如鱼入大海,拉着他直往人多的地方扑,唬得跟着他们的府卫心惊肉跳。
路过陆家糕饼铺时,正在炉子上看着火蒸桂花糕的陆婆婆抬眼瞅见赵琦拉着拎着满手吃食的他打街前走过,便笑着扬声招呼:“焦家小哥今年来得可不巧,新酿的甜酒还没熟呢,这儿有新出炉的桂花糕,今年头回做,尝尝味道?”
手脚麻利的老妇人一面说着一面起身掀开笼屉,弯腰笑呵呵地递了块冒着热气的桂花糕给拉着他手好奇地睁大眼睛打量糕饼铺的粉团子。
赵琦便是那时认识的陆婆婆,再后来,每年冬日里喝第一碗桂花甜酒酿时,他身边便多了一个爱笑爱闹的她。
“陆婆婆...还健在?”
焦勖回过神,依稀记起了那是个慈眉善目干起活来十分爽利的老妇人。
“在呢,陆婆婆可是咱们陆州府有名的老寿星,身体硬朗着呢,去年腊月里刚过完的八十大寿。”
赵琦连比划带点头地笑着应道:“我还带着文竹郁离一道去沾了沾老寿星的福气,陆婆婆还悄悄藏了个大寿桃偷塞给我,足有碗口大,掰开时却原来是用糕饼做的...”
语调抑扬顿挫,婆娑树影里跳跃的流光洒在她飞扬的眉眼上。
焦勖依恋的目光寂寂无声地落在她睫毛上跳动的碎金上,蝉鸣忽远忽近,他漆黑冷寂的眸子也随着那些浮动的碎金璀璨起来。
他听得极认真。
赵琦飞眉色舞地比划,焦勖含笑温柔地点头。
他并不关心陆州那些旧人旧事,他唯只贪念赵琦在他身旁絮絮叨叨时的热闹鲜活。
东北角门后的汤池隐在蒸腾白雾里,青石砌就的方池盛着引自山后的温泉活水,水纹漾开时泛起淡淡硫磺气息。赵琦伸手试了试水温,氤氲热气立时模糊了她莹白的指尖。
刚入秋不久,白日里气温仍旧稍显燥热,这汤池水温于常人虽烫了些,于焦勖应是正正好的。那回御花园后头,伏天里她抱着他都似抱了个水晶玉人,摸不着半点热乎劲。
“分明容得下两个人。”赵琦扫了眼丈余宽冒着氤氲热气的青石汤池,小声咕囔。
抬手解了小衣顺着石阶一摆尾沉入水底,她极放松地舒展开四肢,任汩汩泉水淹没头顶,闭息凝目了半响,方才缓缓浮出水面。
周身筋脉被打通,四肢百骸里缓缓涌出一股温热暖流,甚是舒畅。
赵琦潜回池边,懒懒地半伏在石台上,顺手撩起一捧泉水,看水流簌簌滚落时砸碎的半池流光。
想到方才说‘一起洗吧’时焦勖那副蓦然睁大眼睛浑似被登徒子轻薄了般倏然胀得通红的脸,赵琦噗嗤一声没忍住,伏在池边笑得眼泪都差点出来了。
天地良心,她方才说那话时真就是顺口说的,绝无半点歪七扭八的浮浪心思,谁叫她让他先洗他死活不肯,她只是担心他脾胃弱耐不得饿想让他先行更衣洗漱好早些去用早饭。
也不知想到哪里去了,她一个姑娘家且不怵呢,瞧把他臊的,她又不会吃了他。
赵琦没在池子里多待,只略散了散乏便起身换过衣裳出了浴房。
焦勖没在园子里,方才红着脸落荒而逃之后也不知去了哪里。
赵琦将绞发的棉帕拧干,一面细细擦拭发尾一面往外走,刚拐过月洞门,迎面瞧见焦勖正往园子这边过来,手里端端正正捧着个食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