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十二年,秋。
夜间氤氲的雾气还未被晨时的天光挑开,岚泽青乌的大门已被人拍响。
晦暗的夜里,拍门声裹挟着粗矿的叫嚷,震的如庞然大物的宫门不停颤动。
急促的脚步从雨天微湿的青石板上踩过,不多时,沉重的大门便被几人合力拉开。
腰配寒刀的将领在门前开路,他冷硬的轮廓在昏黄的火光中,看着尤为凶神恶煞。
宫奴见了吓的直哆嗦,他做足了卑躬屈膝的姿态,还未来得及张口说句话,便被将领一把推开。
将领对宫奴如怒目金刚,一侧身便又毕恭毕敬的做了个“请”势,将正中位的人引了进来。
拓跋闳冷着一张俊脸,踩着四方步进了门,朝着岚泽内殿走去。
初秋的夜惊起一身寒颤,守在岚泽殿外的流苏似有所觉,她心慌意乱的推了推一旁打瞌睡的扶摇。
扶摇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揉着眼角问道:“怎么了?”
“你去看看,有什么事立即回来向我汇报。”
扶摇不知道流苏要她看什么,但既然对方已发话,她便只能照做,起身消失在了夜幕里。
风吹着未关严实的窗棂,发出噶呀的响声。
窗棂内,烛光摇曳。蹙金的凤凰锦被叠的整整齐齐,阿九微蔫着身子,病态的坐在床沿上。
卯时的更声穿过山水清河翠玉屏落入她的耳中,让她杂遝的思绪瞬间回拢。
她重生了…………
重生在气运被夺的这一天。
十指没有在长久的辛勤劳苦中爬上茧痕,阿九怔怔的看着,肌理细腻骨肉匀称,亦如很多年前,她记忆中的样子。
阿九被满腔的喜悦支配,她溘然起了身,难以压制心中的激动之情欲要大笑奔跑一番,却觉头晕目眩,险些一个趔趄,一头栽倒在地。
勉强站稳,高兴之余倒是让阿九忘了,自己还是个病秧子。
阿九病了,病的突然,病的猝不及防,前世不懂,如今想想,这或许便是大厄来临前的警示吧!
雨打窗棂,发出沉闷的声响。
灯烛的光晕映着她柔和的脸颊,跳跃的豆焰落在她幽深的眼睑下。
过往的记忆纷至沓来,她一身艳红的衣衫矗立在丈高的城楼上,在百姓的欢呼雀跃中一跃而下。
画面戛然而止,亦如她逝去的生命。
本不该是这样的…
她本不该死的,万万年的金身法相,一朝举以予人,怎么说也不该落个惨死的下场!
阿九痛苦的蜷缩起身子,过往的记忆无孔不入的涌入她的脑海。
她被迫着接受着,那些她并不想再提及的过往。
与千千万万踏上修途的人一般,她用了万万年的时间,才从一个无名小卒爬上了诸佛之位。
但她却又比别人点背了些,受封之时,正逢灵源停滞,魍魉四起。
孽障横空出世,势拔九天而来。
天众称它为劫,而这场劫空前惨烈。
一鲸落而万物生,一劫起而众相灭。
明知前路惊险万分,退无可退的佛与道,总要踏出诛魔的那一步。
诛魔??
只有死过一次的阿九才知道,至始至终就没有所谓的诛魔!
对死亡的怯懦,让天官推测出命定之女,来化解魔神的灭世之劫。
而所谓的命定之女,便是以小博大中,用一个女人的一辈子,或者几辈子,来与魔神展开救赎与被救赎的生死虐恋。
魔神终究会为爱放弃一切。
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只是魔神的爱炽热又偏执。
并不是命定之女这堪堪十几年的修为能受的住的。
他们需要一个献祭品,夺走她的气运献给魔神的爱人。
阿九摇头苦笑,竟是笑出了泪花来。
而她,就是那个献祭品。
多可笑啊!
她的万万年艰辛苦楚,终其最后,得到的又是什么??
阿九的手指蓦的收紧,贴身的衣裙被她拽出褶皱,
百卉轻丝金缕帐被风吹动,吊缀着翡翠珠子甩的叮咚作响。
这声响追溯着光阴,恍如隔世。
她的万万年,就这样被夺了去,窝囊的是一切为众生,她连拒绝的理由都没有。
后悔吗?阿九扪心自问,其实也没什么后悔的,她修的是四大皆空,看破红尘。
无论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初心总是没有错的。
何况,苍生并没有罪。
只是在她失去所有,被人算计,在百姓的唾骂声中站上高楼,茫然四顾时,才訇然发现,她对得起天下,对的起苍生,唯独对不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