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大队的走廊,是水泥、钢铁与汗水的混合体,坚硬、冰冷。当凌木指挥后勤兵将橙黄,墨蓝,罗兰紫等等色调的墙漆搬进走廊尽头空置的房间时,路过的队员眼中难掩诧异——新队员搞什么?”
凌木没理会那些目光。她穿着作训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上面还蹭了点墙灰。她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张铁路大队长签批的申请单,目光亮得像探照灯,仔细扫视着这个即将被她改造成“心理调节室”的空间。
房间很宽敞,方正,以前大概是个小型器材库,刚被清空,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机油和尘土味。窗户朝西,下午的阳光斜射进来,能看见光柱里飞舞的尘埃。
“这边,整面墙刷这个色号,”凌木指着色卡上标注为“Warm Sunset”的区域,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感,“那边,留白三分之一,挂画的地方。”她指挥着两个兵开始搅拌油漆,浓烈的化学气味瞬间弥漫开来,但她似乎毫不在意——这味道对她来说,是改变的开始。
她走到窗边,推开积了灰的窗棂。外面是训练场,远处传来队员们操练的吼声和沉重的脚步声,汗水、泥土、钢铁摩擦的气息扑面而来。凌木的目光扫过那些奔跑、翻滚、咬牙坚持的身影。
这里的每个人,包括她自己,哪个不是时刻绷紧着弦?高强度的训练、随时待命的战备、牺牲的阴影、沉重的责任……压力像无形的铅块,沉甸甸地坠在每个人的心上,只是这群最硬的兵,习惯了用沉默和汗水去消化,或者干脆压在心底,直到某天被压垮。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粗糙的水泥窗台。在国防科大,她的心理学论文写得再漂亮,沙盘推演做得再精准,终究是纸上谈兵。那些理论,那些评估工具,离真正的战场,离这些在泥泞和硝烟中打滚的灵魂,似乎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但现在不一样了。
铁路大队长的批条就在她口袋里。这个空旷的、格格不入的“心理调节室”,就是她在这片钢铁丛林里,用专业知识为战友们挖的第一个“战壕”。不是用来躲避子弹,而是用来对抗那些同样致命的、无声无息侵蚀意志的压力。
“木兰,这颜色……是不是太……”一个后勤兵看着桶里那过于温暖的橙黄,有点犹豫。这颜色和军营的冷硬基调反差太大。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凌木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坚定,“日落色,暖,看着放松。咱们这儿缺的就是这个‘放松’。”她没再多解释,拿起一把刷子,亲自在墙角试了试色。温暖的橙黄覆盖了原本冰冷的水泥灰,像一小簇火焰,瞬间点亮了角落。
她看着那抹暖色,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极其短暂、却发自内心的弧度。这不是完成任务的笑容,而是一种专业价值终于找到落点的满足。
接下来的几天,凌木像个工兵一样泡在这个房间里。她亲自监督刷墙,确保颜色均匀饱和,像凝固的夕阳余晖,铺满四壁。她托人从城里买来仿制的印象派画作复制品——不是什么名作,就是色彩柔和、笔触模糊的风景,挂在预留的白墙上,给视线一个可以飘远的地方。
还缺了点什么,凌木小心翼翼地从宿舍里把那两盆薄荷栀子搬了过来,想到自己那个爱花如命的学弟,不知道他有没有赢得辩论赛的最佳辩手,清冽的薄荷混合着清甜的栀子,渐渐驱散了油漆和尘土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温柔。
她布置沙盘,细沙铺得平整,沙具分门别类摆放整齐——房屋、树木、人物、动物、交通工具、象征物……每一件都代表着内心世界的投射。她又将评估量表、OH卡牌、罗夏墨迹测验图卡一一归置在文件柜里,动作熟练而利落,带着一种战士保养枪械般的专注。
最后,她拖了柔软的沙发放在沙盘边,自己又搬了把折叠椅坐在对面。她环顾四周:温暖的墙壁,模糊的画作,沙盘的微缩世界,空气中浮动的、若有似无的薄荷栀子香。这里不再是一个冰冷的库房,而是一个小小的、与外面那个充斥着汗水、枪油和呐喊的训练场截然不同的异空间。它柔软,甚至有点虚幻,像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凌木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耳边似乎还能听到远处训练场的喧嚣,但鼻尖萦绕的却是清甜的花香。她知道,这个房间或许改变不了A大队残酷的训练本质,也消除不了战争的风险。但它提供了一个可能——一个让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的角落,一个让无处安放的压力得以窥见和言说的“战壕”。
她相信,总有人需要它。袁朗、铁路、齐桓,那些沉默的老兵,还有未来会到来的新南瓜们…包括她自己。
她的专业,终于不再只是书本上的铅字和实验室里的模型。它变成了日落色的墙壁,变成了沙盘里的微缩世界,变成了空气中那缕温柔的香气。
它将成为守护这群最坚韧战士内心堡垒的一道无形防线。这个认知,让凌木胸腔里涌起一股沉甸甸的、踏实的热流。她睁开眼,看着窗外训练场上奔跑的身影,眼神锐利依旧,却在那片温暖的日落底色里,沉淀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守护者的温柔与坚定。
时间倒回几天前,大队长办公室。
铁路坐在宽大办公桌后,指间夹着烟,未点燃。他刚结束一个电话,身体放松地后靠,白衬衫袖口挽至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和一块磨损痕迹明显的军表。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线条。听到凌木的报告声,他转过脸,深邃的眼眸扫过来,带着一种沉静的、洞悉一切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