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从来说一不二的父亲,竟然也没斥责母亲堂前失仪,背手立在堂中,一言不发。
弟弟妹妹在角落里暗自垂泪,泣声隐抑。
褚青仪的幽幽一抹魂灵晃晃荡荡,她忍不住蹲下来替母亲拂去眼泪,淡到透明的手兀自穿过母亲的面庞,她叹了口气。
阿娘,女儿以后再也不能同你说体己话了,你要坚强。
她转身离去。
胜业坊的梁国公府,韦家门前两柱阀阅气派高耸,恨不得昭告天下——京兆韦氏,关中的门阀豪族,有着累世公卿的荣耀。
褚青仪头一次以旁观者的姿态踏足,这个围城一般的府邸。
她很快看到了丈夫,他没死,成功脱险。
他闭着眼,形销骨立,咳嗽不止,直直跪坐在祠堂里的蒲团上,替她焚香诵经。旁边搁置一口棺材,大概是她的。
婆母唉声叹气,推门来劝,“子愈,别自责了,把药吃了……再不济吃点东西吧。她死了不是你的错!你自己身体都不好,如何保护得了她?说到底是那些侍卫,那些废物东西护主不力,才酿此横祸!”
提及此处便来了气,“他们死的伤的大半,却连群山贼都拦不住,还能让他们全须全尾地跑了!阿弥陀佛好在你没事、幸好你没事……”
“母亲!”
韦颂呼吸陡急,他捂住疼得发胀的胸口,缓缓睁开了眼。
男人眼底布满红丝,眼下一片灰青。褚青仪这才看清他眸中的愧怍,和一丝令她不解的眷恋。
他这般自苦的神情给谁看?褚青仪有些微茫然,可他这个人刚直过头,嫉恶如仇,并不会作伪。
褚青仪淡淡一笑,懒得琢磨。
她头也不回地离了祠堂,往她的住处去,去见这世间她在意的最后一人。
她的贴身婢女灵婵,忍泪给她收拾卧房,一点一点,把她的所有物件,所有嫁妆,所有生活过的痕迹都清理干净。小丫头边收拾边鼓着腮,一脸愤愤然的模样,褚青仪了然,她一定是在心里将姑爷痛骂了个够。
幸之,小丫头也无事。
她可以放心地走了。
“娘子,你总在替别人着想,这个人也记挂着,那个人也照顾着,却总忘了替自己考虑一回。连我这个位卑言轻的婢女,你也惦记着你不在了的时候我的归处——可您自己呢?”
灵婵嘀嘀咕咕,从怀里摸出一张身契,那是送娘子尸身回长安,她去褚家报丧时,夫人亲手交给她的。
身契展开时,抖落一张不知何时夹在其间的小像。
灵婵倏地蹲下来,下巴抵膝,指尖缓缓摩挲上小像,委屈巴巴地低唤,“娘子……”
……
“娘子……”
“娘子!”
灵婵的喊声似蒙着一层纱,由远及近,由模糊逐渐明晰,又似从另一时空喊来,两个时空的声音融汇,重叠在耳畔。
“娘子,醒醒!娘子!”
褚青仪猛地挣开眼。
日光明媚,微风和畅,细碎光影透过窗棂落于床榻锦被间,如波粼粼。
并不刺眼,褚青仪却下意识抬起手背遮住眼眸。
“娘子,你可算醒啦!时候不早了,你不是打算去市集上逛逛吗?可要起身洗簌?”
清脆的女声朝气满满,站在纱幔床帐外,一边叉手见礼,一边快言快语地问。
她在何处?
褚青仪掀动沉坠的眼皮,打量四周。
陌生的青纱帐和房梁,褚青仪的意识回笼,艰慢回想,又生出几分熟悉,这里不是梁国公府的自己卧房,而是凉州城里的馆驿?
褚青仪撑着床榻欲起身,床帐外的灵婵忙不迭掀纱挂起,捞起一旁的引枕垫在她腰后,扶她坐好。
“这里是哪里?”出声,才发觉嗓子干涩嘶哑,疼得不行。
灵婵忙去端了热茶奉上,“娘子睡糊涂了吗?我们前日抵达的凉州,申时入城,便直接下榻馆驿了呀。”
果然是凉州城的馆驿……
褚青仪灌了一口茶,嗓子清润许多,又问:“如今是何年?”
灵婵觉得今天的娘子好生奇怪,但还是依言答:“永朔十三年呀娘子。”
“几月?”
“七月。”
永朔十三年,七月……离韦颂回京述职还有十天。
褚青仪怔怔地想,她不在阴曹地府,竟是重返人间。
女人枯坐在如水波般轻漾的光影里,神情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