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清自知生路已绝,喉咙里如同被血沫塞满,含混不清地咕哝道:“我生是为了这一刻……殿下,别怪奴才对不住您,是天意,容不下奴才对您的这颗真心……”
他话音逐渐低了下去,飒飒秋风卷地起,不知凉了谁人心。
刘晔久久凝视着容清的尸首,俄顷撇开视线,再不眷顾一眼。
“陆依山。”风吹开他的袍袖,猎猎之声鼓荡着耳膜,年轻的主君已然威势初显。
“臣在。”
“此去甘州,重雾幔障歧路彷徨,卿已卸去了官职,布衣犯险,险阻势必更加重重。你若有顾虑,此刻后悔还来得及。”
陆依山稳声道:“臣沐殿下恩泽,始至今朝。今又蒙殿下殊宠,开赦了臣的妹妹小玉儿,臣衔草结环无以为报。今有巨虺害国,人尽当诛,臣纵不念私恩,亦当为公义往。臣唯有一事放心不下,斗胆请殿下成全。”
刘晔道:“你是想说叶观澜?”
陆依山掀袍下拜:“殿下明鉴,叶相纵与您有政见不合之处,然其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表,其子叶凭风更是大梁不可多得的股肱帅才。至于叶待诏。”
顿了顿,话音染上了一丝缱绻,“臣不惮向殿下作此剖心之论,臣与叶待诏绝不像传闻中那般私相授受,臣襟怀坦荡,他亦俯仰无怍。但臣也须向殿下坦诚,无论置身何等境地,叶观澜都是臣在这世上最珍重之人。臣此去,怕是再无法常伴他身边护他安好,万望殿下替臣庇护叶家、庇护叶待诏,如此依山于镇都,便再无后顾之忧。”
他把话说得含蓄,意思却十分明了:
方皇后之死,始终是横在东宫和叶家之间的一根刺。陆依山担心自己不在,太子早晚有日会因为这根刺,迁怒叶家,尤其是叶观澜。
刘晔听完他的请求,良久无话。
当此时,天光透亮,晨阳柔柔地洒落亭檐,刘晔唇角牵出一抹寻味的笑。
“倘或叶观澜还是官身,孤替陆卿稍加照拂也未尝不可。只可惜,他已不再是东宫待诏,孤便有心,也是无力。”
陆依山听见这话,讶异地抬头。
当那抹月白映入眼帘的刹那,陆依山头脑中空了一瞬。
青天寥廓,行云卷舒,视野倏忽变得很旷远,目之所及,只剩下如白鸟般伫立在他面前的那个人。
见他怔忡,刘晔笑道:“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叶观澜昨夜已辞去东宫待诏之职,还复自由身。他如今去哪,做什么,全凭一己心意,而非孤可以左右。卿家心中一千一万个放不下,依孤看托付给谁都不合适,还是自个看着最稳妥。”
陆依山惊愕得无以复加,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叶观澜先他向东宫长揖一礼道。
“学生如今虽为白衣,仍是我大梁子民,学生愿随督主同往,彻查极乐楼真相!”
刘晔凝目于他:“甘州不是福禄地,你可想好?”
叶观澜平静答:“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刘晔冷酷地道:“孤纵使放你出京,也不意味着宽纵叶家。你父兄今后但凡有半点不妥,孤还是会严惩不贷。”
叶观澜依旧不卑不亢:“诚如殿下能否坐稳江山,从不取决叶家一姓之故。叶家在朝堂安身立命的根本,也不系于君恩二字上。”
陆依山有些担心地望向刘晔,却见后者眉眼间的阴郁一扫而空,放声大笑:“好!你不愿做恃宠之臣,孤也不要做滥赏之君。赏当其功,罚当其罪,自当如是。”
说罢又觑了眼陆依山,略显老成的神态因这一笑,无端添了些少年本该有的意气:“孤在吉止园这些年,每日每夜思虑的,从不只有母后的冤屈而已。”
临别前,刘晔亲手交给陆依山一枚锦囊,吩咐他非至紧要关头不得打开,“孤便将西北一隅的安定,托付给督主了。”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庆阳城,奇高的舱型库房中,三重坚木紧闭,几成一座密不透风的孤岛。一恂恂儒雅的中年男子端坐其中,抬手把将将看完的纸条凑到烛火前烧了。
青花折枝的八方烛台下,很快蓄起一小撮灰。那男子用手指捻了,轻轻一吹,袅袅白雾弥散开,浮出一双比女子还要多情的丹凤眼。
只那双眼当下,却隐约涌动着稀薄怒气。陡地,他瞳仁一缩,被桌角啄食的信鸽攫住了视线。
长途跋涉的鸟儿焦渴难耐,正尽情享受着主人准备的精贵鸟食,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发出的咕唧声响,已然惹恼了心绪不佳的主人。
男子盯着他养了许多年的信鸽看了良久,指腹爱惜地梳过那身油光水滑的白羽,拨弄着一上一下有致起伏的鸽头。
猝然间,他两指一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扭断了鸽颈。
那小巧的鸽头从他指缝间垂耷下来时,喙中还衔着一粒稻谷,黑豆也似的眼睛里,写满了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