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狐面来不及哀叹,身后马蹄声已急追而来,巫山驹昂首长鸣,身自立起的一霎,安陶拉响了弓弦。绯红与深黑相互交融,变成他眼中最后一抹色彩。
窄狐面气绝落马,然安陶奔马速度不减。与叶凭风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两面军旗短暂地纠缠,又即刻分开。叶凭风在这间隙冲安陶微微一点头,只说了句:“郡主安心杀敌就是,善后有我。”
是日,冲靖元年十一月十一,绥云大军东出悬谯关,全力驰援喜烽口。临洮总兵叶凭风率兵截杀残兵游勇,一个活口未留。
“大人这出顺水推舟演得妙,绥云军如无意外,七日后便能赶到喜烽口,黑水塞解围有望了。”叶观澜合上京中来的廷寄,“陛下对此颇为赞许。”
姜维脸上殊无喜色:“只可惜郡主的人马被牵制许久贻误了救援,否则鞑子何能连破三道防线。不过好在老阁主大义。”他顿了顿,望了一眼厢房,捺低音量,“前线来报,南屏千骑已经抵达黑水塞,就在今天早上。”
叶观澜悄么声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他转向解粮才归的吕记瓷庄少东家,吕照梁:“少东家一路辛苦,途中可还顺利吗?”
自和猗顿兰开打商战以来,吕记瓷庄百年家底几乎被罗掘一空。但好在新帝即位顾念吕氏功劳,特许以顶格标准给付吕家守支的盐引,更在市易环节免去其大部分税项。
须知盐铁交易原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如此,吕照梁不仅短时间内就填补了商战带来的亏空,更使吕家门第蒸蒸日上,甚有超过其祖父在时的大好气象。
现如今,已无人唤他“烂胚吕郎”,然而吕照梁依旧行事低调,通身没有丝毫华贵装饰,唯独袖口点缀了一支兰花,更加衬托了他读书人的脱尘气韵。
见问,吕照梁说:“军粮押解倒十分顺利,只是沿途多见喜烽口方向来的难民,看情势皆为战火所迫,实在可怜。在下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大人悯恤。”
姜维道:“少东家请讲。”
“朝廷允准恢复开中,河西诸商皆从中获利不少,我吕家更是备沐皇恩。在下打算拿出一半家财,在官道每隔五十里设一座慈济堂,接济过往难民。”吕照梁轻抚上袖口的兰花,“如此,也算全了故人一桩心愿。”
姜维听罢动容,当下起身,长揖一礼:“本官替甘州数万万百姓,谢过少东家大义。”
吕照梁忙托住他,眉宇间怅然之色略减,随即又望向叶观澜,道:“还有一事在下觉得蹊跷。我在解粮途中,意外撞见有胡人商旅自关内各家药铺大量采购防风、羌活等药材,其数量之多,显然不是作寻常买卖之用。”
“防风,羌活......”叶观澜蛾眉微凝,“这些,可都是防治疫病的药材。”
吕照梁颔首道:“正因如此,在下才不得不多留心。我派人尾随其后,结果发现那些胡商皆是由朵颜三卫中的军士假扮。”
姜维吃了一惊:“可我们并未接到关中爆发疫症的消息啊。”
叶观澜沉思良久,唇畔漾开了一盏浅浅笑涡:“兀良哈迟迟不肯出兵,既是心存疑虑,焉知没有力不从心的缘故。咱们晓得了也好,若能善加利用,这把弯刀刀口所向,怕就是鞑靼人自己的咽喉了。”
*
陆崛殊离开得匆忙,留在客栈的物品一样未及带走。阁中弟子善后时,发现了一封留给陆依山的亲笔信,遂连同老阁主贴身物件,一并送到了督军帐。
陆依山什么也没说,当着人面表现得异常冷漠。
可等弟子走后,陆依山再无料理正事的心思,枯坐椅上,信就端端正正摆放在跟前,上头“寄爱徒依山”几个大字分外惹眼。
陆依山一刻无法说服自己将目光移开,偏他的手又如坠千斤,连触碰一下都倍显艰难。
“左不过一封信而已,想看便看了,何必犹犹豫豫。”
陆依山讶异转首,见朱苡柔不知何时来到身后。她自生产以来气血两虚,始终避不见人,这会儿脸上犹可见些许惫态,但那双眼睛已然恢复灼灼,望向人时的犀利跟陆依山如出一辙。
“你......”陆依山突然结舌。
朱苡柔看着信上落笔如刀的字迹,神色略有些复杂,她咬了下嘴唇,道:“仇是仇,恩是恩。如若十二年的养育之恩都能有一笔带过,那早已作尘作土的灭门之仇又算得了什么?”
陆依山目中震动,怔怔半晌,他道:“可是你这些年受的苦......教我怎能轻拿轻放?”
朱苡柔笑了,轻拨去额前碎发,“时也,命也,运也。一切不过阴差阳错而已,岂能归咎一人身。哥哥,你是当局者迷了。”
陆依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叫我什么?”
朱苡柔拿起那封信,递到陆依山跟前:“我十二年来受尽苦楚,亦有所得,我认命、搏命,却从来没有怨过命。所以哥哥,你无须觉得亏欠我什么,命数待我的不公,我已一一讨还。眼下是你的因缘,是解是结,都只看你自己,无须顾念旁人。”
陆依山眼眶急剧酸胀,指尖触实信封的刹那,忍不住潸然泪下。
“寄依山爱徒:
不察俯仰之间,半生已过,为师老矣,而视茫茫,而发苍苍。独一身血气不灭,半副铮骨犹存。诚乃父所言,霸刀与吾,世间唯二难摧难折之顽物。
彼时吾忻然此叹,而后却感惶惶。回望吾之半生,仰无愧君恩,俯不怍黎庶,然待此生唯一挚交,仁义有亏,私心有负,以致尔早失怙恃,十余年间虽尽力弥补,亦难偿汝恸之万一。
野马尘埃,忧也戚也愧也,终归前缘。为师自入江湖之日起,心系一念,为苍生死,为天下立,而今一去,当再无缺憾以遗人间。
依山爱徒,为师觍颜,有生之年不敢期汝宽恕,唯望徒儿修正自身,秉武林侠志,万勿重蹈乃父昔年之覆辙。
师陆崛殊,绝笔。”
望着泣不成声的陆依山,朱苡柔心下亦感触动,若说此前还有什么难消的龃龉,此刻也已真真正正归尘归土。
正当朱苡柔打算转身离开时,忽又顿住了。
她微微俯首,嗅了嗅自己的指尖,不敢相信地皱起眉头,随即看向摊放在桌上属于老阁主的贴身之物,偏过脸在空气里仔细嗅闻。一种熟悉的感觉击中了她,朱苡柔再三确认,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