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惠水边逃了两个妓女。
这事像一块小石子溅起的水花,几乎没什么人在意。除了百花香的鸨母恨得牙痒痒。
可这逃了的妓女不藏着躲着,反而自个儿跳到了京兆府前敲响了那登闻鼓,要状告当朝尚书公子,这便像是夏日里的炮仗——不合时宜又震耳欲聋。
一时间雪花般的折子都争先恐后地飘到了皇帝桌前,有参王家的,有保王家的,声势几乎要压过先前的太子风波。
皇帝高坐御座之上,看着手里的折子,忍不住笑起来。谁能想到呢?一个妓子,一个民妇,一本强抢民女,哈。
“父皇。”
赵徵试探地叫道。
皇帝的肩头不再颤抖,他的背又直了起来,声音深沉:“何事?”
赵徵张了张嘴,仿佛第一次面对自己的君父。她看着父亲被珠帘挡住的脸,那脸淹没在黑暗里,眼珠浑浊地映射出龙袍的明黄。
“昭庆?”
啊。
赵徵回过神来,她很快收拾好面上神色。带着昭庆公主该有的孺慕与女儿的一丝不好意思,递上了手里的几张薄纸,道:“女学里的课业,儿臣想让父皇也看看。”
皇帝笑着接过,读了起来。他很快读完,慈父般地道:“不错、不错,写得很好,不愧是父皇的公主。”
赵徵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她用尽全身力气高兴:“当真?”
“当真。”皇帝将那几页薄纸随意压在御案上,道:“去陪陪你母妃吧。你将及笄,女大当嫁,已陪不了她多久啦。”
赵徵低头道:“是。”
殿外天清气朗,仍是夏末,却看不出丁点秋意。
宦官宫女们千百年如一日地洒扫,维持着皇宫与御座的威严。公主快步走在皇宫内,她的打扮一如往常,雌雄莫辨,英气勃发。金冠高高束起她满头如云的乌发,腰间垂下的禁步禁不住她的双腿。
赵徵从没有这样清晰地认识到皇宫也是公主的囚牢,正如御座囚住了皇帝、礼服困住了妃子。她忽然想起今日课上——
秦兰站在讲堂上,在学生们的紧张中当堂改完了她们的文章。她看着这些或稚嫩纯真、或故作老练的字句,向众人下达了自己的判词:“方晓月、谢熙雯并一甲,赵徵二甲,郑姝上乙...”
赵徵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很快笑起来:“恭喜熙雯、晓月夺魁。”
谢熙雯仍是恭敬:“不敢当。”方晓月倒是有掩饰不住的兴奋,红着脸道:“殿下也是,我不过是侥幸罢了。”
赵徵自然地离她们更近一步,道:“二位的文章,不知可否借我一读?”又先递出自己的:“这是我的。”
她接过二人的文章,细细读了起来。
谢熙雯的文章虽是策论,却仍辞藻华丽引经据典。抛去文采,她同赵徵一样,先谈了以诗赋或策论取士的可行性。却不同赵徵站在朝廷的立场,谢熙雯站在考生与人心处。尤重讲了品德问题,最后以‘诗赋再不务实,却更有可能使学止于学,减少以才牟利’收尾。
赵徵又去看方晓月那篇,不过粗粗扫了几行,她便心头震颤。只因这实在太过惊世骇俗。
方晓月主张不以诗赋或策论经义取士,道真正重要的是庶务。为民生计,考生当熟读律法,旁的或通工事或善商道算学。不仅如此,考试之后为官头半年当由上峰同僚考校,合格者方才能正式入朝为官。
下学后她找到秦兰。说来奇怪,赵徵鲜少在人前认真,却总能在这位老师面前停下伪装。她问:“老师,方娘子之作确实惊人,可为何我与九娘之中却是她为一甲?”
秦兰却不正面回答,她只问:“殿下今日可有空?”
赵徵不明就里,被她带着去了京兆衙门。京兆尹与一众官员忙出门迎接,秦兰道:“不知可否带我与殿下去看看狱中?”
“这...”京兆尹迟疑着。
赵徵虽同他一般一头雾水,却仍下意识地支持自己的老师:“无妨,我回宫后自会向父皇禀告。”
二人进了狱中。
收女监之处很空,她们很快就找到了曼娘。曼娘——张曼,出身平凡,婆家败落,自己是个绣女。偏偏有一日犯了宵禁,被尚书公子抓到,从此成了娼妇曼娘。
赵徵看着牢里的这个女人——她头发乱糟糟的,简朴的衣服里透出血痕,整个人半死不活地靠在墙角。
狱卒上前喝道:“罪妇张曼,还不拜见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