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儿哭得正欢。也许是因为哭声实在惨绝人寰,连旁边曹清的妈妈都听不下去了。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轻声劝我:“孩子,别伤心啦。大夫说了,曹清挺过来了,以后会慢慢好的。”
我直起身子,用手抹了抹脸,想到“挺过来了”意味着什么,眼泪又不听话地涌了出来。
曹清妈妈找来纸巾给我擦脸。我问她曹清的情况怎么样。她说,他从商场三层的天井掉下来,那个高度本来是必死的。幸运的是,他被天井里的条幅挂了一下,落地时有了很大的缓冲。就这样情况也一度很凶险。“大夫说,就算人救回来,也有可能昏迷个三五年,甚至有可能一辈子都醒不过来。”说到这,曹清妈妈也忍不住开始抹眼泪,“现在曹清醒了,记忆也没什么缺失。大夫说脑子基本上不会出太大问题。”剩下的就是脊椎和大腿的骨折。等伤养好了,坚持做复健,应该能恢复到从前,她说。
我不敢想受了这么多伤的曹清,身上会有多疼。他妈妈心里应该比我更难过吧。我咬紧牙关没让自己再哭出来,转而去安慰她,还说我会每天都来看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表情有些细微的变化。咦,我是不是不该这么说。我俩还紧紧地拉着手呢。我不会让曹清被动出柜了吧?
好在曹清的妈妈没有再说什么。在病床上,他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恍惚。我就坐在边上出神地看着他。天色渐晚,护士说探视时间结束,我得走了。我想着今天先回去,明天再过来。我刚把手松开,刚才还在昏睡的曹清忽然死死地抓住我,嘴里念念有词:“别走——”
我连忙回握住他,说我不走,明天我还会来的。不知他是听不见还是不相信,反而更加激烈地挣扎起来,动作剧烈到把心电图的什么设备都甩开了。这时候,病房里传来尖锐的警报声。曹清妈妈连忙出门去找医生。我想试图安抚曹清,但他全身都像应激了一样剧烈地颤抖着,嘴里不停说着“对不起”,“别生气”,”别丢下我”……我一看话说不通,于是心一横,冲着他干巴巴的嘴唇就亲了上去。
挣扎停止了。
他的眼泪流了下来。
我轻轻地替他擦去眼泪,放低声音在他耳边说:“我没生气,你别着急。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看你,好吗?”
一边说着,我一边摸着他的脸颊,额头和眼角。终于,他像放下心一样松开了我。我一转身,背后站着的医生一名,护士两名,以及曹清的妈妈一共四人,和我十目相对,面面相觑,谁也没好意思先开口。
好家伙,不知道曹清和家里出没出柜,这算是直接一步到位,院里出柜了?
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估计瞧着十分精彩。医生护士们倒是很专业,纷纷去解决那个尖叫的心电图和病床上的大麻烦蛋了。曹清妈妈眼神有点复杂,但也没多说什么。医生护士一顿操作之后,曹清再次昏睡过去。我怕他半夜见不到我来劲,浑身上下找了半天找不出一个可以当信物的玩意儿,最后实在没办法,把我身份证塞他手里了。
他会懂的吧。这我肯定会回来的啊。我还是放不下心,又返回来床前好几次,确认他睡熟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医院。
回到家,我一夜没睡,眼泪像水管炸了一样流了一整晚。在一切谜题都被解开的现在,我才意识到,原来在那个系统里,我以为只是谈到了一个爱哭又爱说夸张情话的小甜心,但对于他而言,那却是他一生只有一次,而且随时可能没有明天的绝望爱恋。
他的每一滴眼泪都有可能是对我最后的告别。在生与死的临界点,他对我说,能死在我怀里,他此生无憾。
我心里又悔又怕,捂着被子哭得停不下来。那时候,我怎么就对他那么凶,那么不耐烦。他所有的缄口不言和心口不一,我也终于明白了它们背后的意义。他把一切都藏在心里,直到我离开系统的最后一刻,都没有说出那个秘密。我有什么好值得他这么做的。
我能为他做什么呢?
天亮之后,我擦干了眼泪,又拿了个冰袋把眼睛从油桃敷成了蟠桃,这才打起精神,往医院赶去。
到了医院,在病床前坐下,曹清又一把拉住了我的手。他看着我的脸轻声问我:“你哭了多久?”
我俯下身亲了亲他的脸,说:“你快点好起来,我就不哭了。”
这时候,曹清的妈妈正好进来病房。看她的反应,我觉得她应该是看见了。可曹清现在这个样子,是讨论这个话题的好时机吗?我们在病房里各自如坐针毡了半晌,等到曹清再次开始昏昏欲睡,他的妈妈终于开口对我说:
“鹤然啊,阿姨想跟你说几句话。”
来了,要来了!
她要和我说什么?!
我记得曹清家开公司的,他爸妈手里应该不差钱。她不会像古早狗血小说那样,甩给我三百万让我和她儿子分手吧?
我浑身紧绷,如临大敌,曹清的妈妈说的却是:“高三那年,曹清报志愿的时候,哭了整整一个星期。”
什么?我呆住了。
“我们问他原因,他也不说,只是把自己关在屋里。我问他去别的城市上学,不会舍不得鹤然吗?他就只是掉眼泪,到最后也没改变决定。”
我的嗓子有点发紧。
“所以后来,他对我和他爸爸说,喜欢上一个男孩子但是被甩了,所以不谈恋爱,也不结婚了。我就立刻知道了是你。”
我的眼泪顺着蟠桃的缝隙流了下来。
曹清妈妈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又叹了口气:“我和他爸爸做家长失职,在曹清最需要我们的时候丢下他一个人。多亏有你和晓陶姐的照顾,曹清才能长成现在这个样子。你知道吗,从前我们每次打电话回家,他都不停地和我们说你的事,说你教他做饭,带他锻炼身体,还为了护着他被人打进医院——”说到这儿,她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这明明是我们做父母的该做的事……”
我摇了摇头,“阿姨,您别这么说……”
她继续道:“那时候,你们闹掰了,阿姨也觉得很可惜。不过,昨天阿姨觉得,你好像也不是对曹清完全没感情。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能不能考虑一下,给他一次机会?”
哈?
这算是,他妈妈帮他来追我吗?
所以说,我俩还没开始谈,就已经跳过出柜,跳过见家长,就这样直接被家长认可啦?
还能这样的吗?
我的脑袋一时间没转过弯。曹清妈妈以为我在犹豫,又连忙说:“我问过大夫了,曹清的身体完全恢复的可能性很大的。如果他真有什么后遗症影响生活了,我们也绝不勉强你——”
“妈——”不知什么时候,曹清醒了过来。他皱着眉看着他妈妈,“您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呢……我和你说过的话你是一句都没记住。”曹清妈妈像是逮到了教训他的好时机,“我说过多少次,想要什么要主动争取。你看看人家鹤然都在跟前儿了,你怎么不知道把握机会呢?”
曹清被他妈妈训到脸憋成了苦窝瓜。我哑然失笑,学着他妈妈的语气道:“就是的,你怎么不知道把握机会呢?”
就这样,像做梦一样,我和曹清得到了他家人的祝福。他的身体在奇迹般地好转,恢复速度飞快到惊呆了他的医生们。在夏天到来之前,他已经可以拄着拐杖下床。我时不时会推着轮椅带他出门透透气。也是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了,他的表情愈发沉重,面对我也越来越沉默,连主动握我手的次数都变少了。我不觉得是他对我的感情产生了变化,这一定是有什么原因。难道说,他认为我对他的态度是因为他重伤才格外宽容,现在他病好了,我就会收回这份宽容吗?
我想和他好好谈一谈。
他也没有让我等太久。一天下午,他望着绿意渐浓的窗外,说有话想对我说。
我欣然应允,提议要不要去住院部的花园里转转,说那里的月季新开了一大片。片刻后,我推着他的轮椅来到花坛边。月季花果然开得正艳。曹清呆呆地盯着花坛,看了半晌忽然开口道:
“我想和你道歉。”
我大概能猜到他要说什么。
“我在系统里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欺骗了你的感情,在你不知情的前提下对你做出了……不齿的行为,我想对你说声对不起。”
他看着我,深深地低下了头。我只觉得这份道歉太隆重了。真不至于。还什么“不齿的行为”。果然是我说他“恶心”伤到了他。这回旋镖扎得我——确实是我活该。
他低着头,我不出声就一直不抬起来。我没办法,只能对他说:
“如果你想要我原谅你,那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
他连忙抬头:“什么事?不管什么事我都——”
“把手伸出来。”我说。
他有点疑惑,但还是乖乖伸出了手,那样子就像是等着先生打手板的调皮学生。我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然后指尖交叉,十指相扣。
“那我也要和你道歉。”我说。
他的手心冰凉,指尖还发着抖。
“我说的不对,我没有觉得你恶心。如果换了别人可能会,但你和别人不一样。”
曹清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眼里闪烁着难以置信的错愕,紧接着,又变成了隐藏不住的狂喜。
“你这是……原谅我了?”他颤抖着声音问我,话尾像是没控制住跑了调的乐器。
“原谅了原谅了,多大点的事——”不如说正因为他是曹清,我根本就没办法对他真的生气。我在他身边的长椅上坐下,猴急地说:“我还有好多话想问你。快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我是真的很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