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的冬天,一旦有太阳露头,便是回到小阳春的感觉,温暖湿润,令人舒爽。
郑海良一早便起床,动身开车来到单位新的办公楼。从自己的家里到新办公楼,开车仅仅一刻钟。
原来位于县城闹市的旧办公楼,去年就和香港的刘老板谈好搬迁和赔偿,旧楼拆除,建一座新的商用大楼,用做商场和办公。而郑海良的外经委则搬到离县委县政府有点距离的南边,这里有一座县委所属的老干所,老干所里有一栋闲置的办公楼,就这样,县里边把这栋办公楼交到外经委手上。老干所山水相映,风光宜人,来这里办公其实是一件美好的事,除了距离有点远,毕竟这里已经算小半个郊区了。单位里的人也怨声载道,但木已成舟,也就只能发发牢骚了。为了照顾大家的工作情绪,郑海良还是动了动脑筋,那年月,外经委不仅是实权部门,而且财大气粗;他决定给单位再买两台进口丰田面包车,加上原来的两台,足够给员工当上下班车使用。而他自己,则开上了单位配给的那台日产蓝鸟小车,上下班的路程,从此变成一段可享受的小旅程。
郑海良最近的心情也很舒爽,这些年,正是他人生当中最春风得意的时光。他成了县外经委的主任,虽然级别上还只是副科,但在这个处于改革开放前沿的小县城里,外经委主任这位置,本身就是手握实权、炙手可热的岗位;何况,他还有一个优点:年轻,他还未到四十岁;这意味着他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
郑海良这一辈子算是顺风顺水,到目前为止,都没碰着不如意的境遇。他小时候在村里长大,得益于自家良好的家教,成绩从小就在本村的同龄人中出类拔萃,读中学时因遇上了十年浩劫而被迫中断,但他一直都没放弃读书学习;在下乡回来后,自己便用了两年的时间学习参加高考,最终考上本省最好的财贸中专。
郑海良毕业后的去处也毫无波澜,他选择回到老家的县委参加工作,人年轻、有文化,家族又有好些海外关系,不久他便被上级调到外经委工作,这一来,便是十年了。这十年,郑海良结婚生子,妻子的娘家人大部分也在县委里的,这自然而然对郑海良的晋升起到了巨大的无形帮助。自从外经委的几位主任退休后,县里响应年轻人上岗的号召,便立马破格的把郑海良给提了上去。
当然,郑海良本身也是一个能力不俗的人。譬如在港商刘老板买走老办公楼这块地这件事,他知道,光靠政策,这事情是办不下来的,即便县里同意,这事情也有很多政策规定之外的灰色地带,出了岔子谁也不愿意担责。所以他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他让外经委专门成立一个公司,然后让港商和这个公司再合资一个公司专门投资建设这块地皮。这样一来,双方的关系就从单纯的买卖变成合作关系,中方出地,港商出钱;港商也乐意如此操作,这样节省了资金,而且又绑定了政府,总之,一举两得。即便日后有什么差池,也减少了相互之间的风险。
郑海良打开办公室的窗户,抬头遥望远处如同山水画般的青山绿水,他突然觉得自己身上有种气吞山河、指令江山的气势在内处膨胀、翻滚、奔涌。
“早上好,郑主任。门口传达室那边说,楼下有人想拜访您,他说是天元国际的董事长。”正当郑海良还在自我世界里陶醉时,办公室一个稍微年轻的科员打破这种沉静,年轻人敲了敲门,然后向郑海良汇报情况。
“天元国际?”郑海良的自我陶醉被打断了,但还未完全清醒过来。
“是的,他说他是天元国际的董事长,他正在楼下等着您指示。”年轻人不知道眼前的领导在陶醉什么,只是机械化的把情况再复述了一遍。
“哦,是天元公司。”郑海良喃喃自语,他终于想起天元这个企业是何方神圣了。
天元公司是一家港资企业,主营业务是玩具和橡胶制品,据说这个企业在香港行业内算是领先的公司,客户都是北美或欧洲的采购商和连锁超市。老板姓姚,祖籍宁波,家族世代为商,在祖辈那代为了躲避战乱就南渡香港发展,而到了这一代,终于在香港的行业内崭露头角,成为一方富贾人家。前几年,姚老板看好国内的改革开放,毅然带着资金北上投资建厂。他先是在隔壁的特区投资一家玩具工厂,做大做好之后,他又计划在本县投资一家塑料品工厂。因此,前些年姚老板为了找地建厂,结识了本地政府和外经委,而当年还是科长的郑海良也勤勤勉勉地完成上级交代的招商任务,为引进姚老板建厂立下一功。这一来二去的,郑海良本人也和姚老板认识了。
他这么早就来找我,肯定是有事,而且,一定不是小事,郑海良心想。他许久没见过这个姚老板了,一般而言,没有什么重要重大的事情,像这样的大老板断不可能亲自出马,他们平时都居住在香港或国外其它地方,能把他们给逼到这里来,必然是大事;何况,他没预约,自己也没收到关于天元的任何风声,想来,必然事出突然。郑海良琢磨着,今天的情况估计会很棘手。
“你下楼和他们说一声,请他们到三楼的会议室等我,我准备一下就下三楼。另外,你给办公室那边打个招呼,就说三楼会议室有客人,让他们准备点茶水和水果。”只要脑袋清醒过来,郑海良便很快进入角色。
年轻人获得领导的请示后,立马出去落实,一丝也不能怠慢。郑海良则回到自己的办公桌上,不紧不慢地收拾文件,拿上笔记本、钢笔和自己的茶杯,然后动身前往三楼的会议室。
郑海良下到三楼,拐个弯就到了会议室。会议室不到,大概也就百把平米见方,装修也简单实用,平时用来接待客人上门拜访和开会。
“郑主任,您好。真不好意思,这么一大早就来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啊,”姚老板身穿正宗英式条纹西装,脖子上戴着蓝色领结,脸上的胡子都刮得干干净净,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金边的近视眼镜,看上去还有点绅士的余味。他一见郑海良单独一人走进会议室,便第一个起身给郑海良打招呼。
“久违了,姚董。您好、您好。”郑海良见姚老板起身打招呼,立即面带微笑迎上去伸手主动和姚老板握握手。
两人开始一阵寒暄,为接下来的正事做了暖场。在说着场面话的同时,郑海良用眼睛的余光在不断地打量与姚老板随行的两个人。一个是同样西装革履的男青年,他一边仔细听着双方的谈话,一边在做着笔记,想来,他应该是姚老板的助手什么的。
而另一个人则引起郑海良的好奇心,激发出他的窥探欲。
这是一位五官清秀、气质上佳、皮肤白皙、身段均匀的女子,她身穿白色西装套装裙,波浪卷发,脖子上戴着一条细细的镶钻金链,年龄大概三十上下。她的眼神游移不定,随着双方谈话交流的变换而不断转换方向,脸上则露出一副冷漠的表情,她的神情彷佛告诉旁人,她只是一个无所事事的旁观者。
这个女人究竟是谁?难道是姚老板的夫人?不对吧,这种场合怎么可能带正室?姚老板的侧房?那更不能,这种场合带什么女人都不合适。不过能带到台面上来见面谈话,这女的应该不一般。郑海良快速地在脑袋里过了一遍思绪。
“姚董,您时间宝贵,不知道您今天上门,是否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解决的吗?”郑海良琢磨完,觉得场面话说的差不多了,也就直接进入正式话题。
一听到郑海良提及正事,姚董便示意一旁的男青年拿出一份书面材料,然后由姚董自己拿给郑海良。
郑海良拿到这份材料,然后便快速过目——这是当领导应该擅长的一面,直击重点,过目不忘。仅仅几分钟,郑海良便略读完毕,他暗自叹了一口气:想来这份材料里所描述出来的问题,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但看完这份材料后,他还是觉得现实居然如此的触目惊心。
姚老板的这份资料,本质上就反映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本地营商环境的急剧恶化。材料里列举了诸多的例子:比如公安要求工厂每个工人都要办理暂住证,但每个暂住证收费高达数百元,证件期限也只有半年,而且只有收据盖章没有发票;比如工商、消防等众多部门,每当逢年过节必然来突击检查,每次都要外商花费巨款上下打点才能过关;其他的,还有诸如被人偷盗水电、公路设卡收费、上门公开敲诈勒索等,也是层出不穷。
郑海良把看好的材料摆在桌面上,没有第一时间还给姚老板。他看了看对面的姚老板和两个手下,发现他们三人也把眼光集中在自己的身上,显然,他们在等待领导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