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叔,这个呢,村里的事情我是不便插手。如松他是村主任,是执行政策的负责人,也是全村的代表,应该说,责任和压力,他最大。你要理解他。”郑汉民倒是实话实说,他人在镇里,不方便时时给家乡站台,很多事情就要靠郑如松自己。
“他不是党员,党委会就列席,能举手发言的份都没有。”老族长相当了解党领导一切的重要组织原则。
“我们村还有人在村党委呢。”郑汉民淡淡地说道。
“快没了,汉民哥。少容过完年就去鹏城打工,至于会计、老杨,都是闷声闷气的人,人家一言堂的架势,那可是把大家吓得。”郑如松也很淡定,大不了自己不干便是。
“少容要走?”郑汉民很是惊诧,郑少容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原本是给村里当后备干部用的。
“是的,人家都公开说了去。谁愿意拿着这点钱在这里受气啊,我的汉民哥。少容的家里也是家境一般,这个年纪也没有娶老婆,自然想着多赚点钱将来好娶媳妇成家。这不去鹏城打工做生意,还能留在这里干什么?”郑如松的说法很有道理,村里的年轻一辈基本已经走光了,不是去鹏城,就是去省城或其他城市。总之,不回乡村,不回县城,是年轻一代的最优选。
“确实,村里现在没几个年轻人了。今年做春播,都是从外面找外地人来干的,估计以后都是如此了。现在,田地没人种,房子没人住,才是正常的。村里平时上上下下的,都是外地人了。你看村里那几个小卖部,那个不是做外地人的生意,要是就靠村里这些老人,早就倒闭关门了。”老族长适时地在一旁发牢骚,这些年眼看村里的人气逐渐下降,他也是倍感失望。
“那看来,是要抓几个后生再培养培养。”郑汉民的着眼点还是在组织建设上,他对于人口流失的现象早就见惯不惯的。
按照上级的统计,本县在省城或在鹏城务工的中青年人口,早就达到该年龄段总数的一半以上,换句话说,大概从二十至四十岁这个年龄段的人,有一半大概是在省城或在鹏城,而不是在县里工作生活。这一点,上面早就有清醒的认识。这也是一股客观的历史大趋势,人为无法干预或阻止。
“你说,抓几个后生,在哪呢?”郑如松倒是对郑汉民的说法感兴趣。
“我说的是,我物色几个吃公家饭的,能把控的,让他们到村里当村委,这样会不会好一些。”郑汉民说得有些道理,但可行性却不高。
“我看,不如找回自己村里的人,那才是可靠。”族长一眼看穿了这办法其实没什么可行的,还不如自己村里的人可靠。
“老叔说的有道理,只是这时间赶不上啊。”郑如松总是泼冷水。
“我看倒未必,你们后生人眼光短浅。我说的是将来。”族长突然吃力地站了起来,他力气稍显单薄,站姿微微颤动,但眼神却是笃定。
郑汉民和郑如松一看老族长如此激动,便是也坐不住,两人纷纷起立,时刻准备着扶一把微微颤颤的老族长。
“汉民啊,如松想不通我倒是理解,你要是也想不通那我就也想不通了。”老族长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郑汉民,声音陡然走高。
郑汉民实在搞不懂,今天这老族长想着是什么回事,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激昂高亢。
“老叔,我真不懂啦。”郑汉民觉得背后冒出了丝丝的冷汗。
“你这干部当的。总是提醒你们后生人,没事多读些书,不为了考试,不为了赚钱,只是为了自己,这点道理总是不听。”老族长年轻时,曾读过几年私塾,又去过洋人开的学校学习过,算是当地极其稀有的读书人。本来他是可以在解放后大展手脚的,但因家庭成分复杂,亲戚在对面的台湾当官,所以便被归类为黑五类,耽误了大好的青春,直至改开。
两人默不作声,俯首等着老族长的训话。
“汉民啊,你以为我真的不懂?我留心一下这几年,但凡有几个富裕的村子,是不是都是外来的书记当头?这就是说上面还是不信任我们吗?怕我们这些个当族长的把村里的路一封,就开始当地主老爷,对不对?”老族长直戳郑汉民的心。
“我是担心,这些外来的,搞不好几年后就把村里给霍霍完了。我们村是出了一些干部和头家,但要么在县里,要么在省里,都顾不上自己家里。我想啊,这些年,村里有些积蓄,所以我才求着伟群给疏通关系,让村里的孩子,尽量能到县里读书,为的就是以后给村里留一些读书的种,读了书才能当干部,当了干部才能给我们村撑腰。而且我不要后生人跑去省外读什么大学,就在本地读中专、师范,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安心留在家乡,才能扎根家乡;跑出去的,那还有愿意回来的;回来的,那一个不是嫌弃自己的老家?”老族长不仅深谋远虑,而且把人性看得通透彻底。
“老叔说得有道理,但问题是现在……”郑汉民欲言又止,他和郑如松头痛的,是眼前的实际麻烦。
“现在的问题就是时间不够嘛。这些后生仔要么在读书,要么刚工作,都还不到接班的时候。我刚刚又想了想,总归还是我们自己心急、胆怯,他一个外来户,再怎么乱来,我们还是压得住的。只要我们沉住气,翻不起大风浪。”老族长一锤定音。
“我给你们两个两条底线:一、村里的资金一定要村里人自己说了算;二、凡是村里利益受损而不公开的,我赞成大家去上诉、去闹事。这就是人和财,都要村里人点头了,才能作数。像张姑子几户人家前几个月的闹事,我是支持的。几个不知道那里来的人,拿着一张盖了村委公章的纸,就要拿走人家的田地,这是不是违背党和国家的政策,是不是漠视老百姓的根本利益?这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公道?”老族长激昂慷慨,显然是将内心多日的沉郁一起爆发出来。
“老叔,你歇一歇。”郑如松连忙将老族长给请回座位上,郑汉民立即端了一杯茶递给老族长吃下。
“如松,我看我们还是把老叔送回家去,他要休息休息了。”郑汉民提醒郑如松,族长的身体已是每况愈下,大家不得大意。
“我没事。你们后生人,是怕我说的太激烈,你们自己没面子。”老族长最操心的,就是后生人不听话。
“老叔,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你说的我们肯定照办就是了。”轮到郑如松给郑汉民使眼色,他希望郑汉民能够帮着灭火。
“是啊,具体的一些操作和办法,我和如松接下来去商量就是了。你老人家不要过于操心了,村里一直都很好,你要放心,大家最担心的,是你的身体啊,老叔。”郑汉民也被老族长今天的表现吓得不轻,在他记忆中,老族长向来很是稳重和文雅,极少出现今天这种慷慨激昂的情况。显然,他也极度反感外来户在村里指手画脚、割肉喂狼的狼狈吃相。
“你们要尽快,商量好告诉我一声。哎,呼。”老族长的喘气声突然变粗变大。
“如松,你的车开过来,快!我们送老叔去一趟医院,快!”郑汉民觉得大事不妙,老族长本身心肺功能就存在衰竭,现在突然间的大口喘气,不是什么好兆头,而是极其危险的信号!
郑如松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他立即冲出祠堂大门,他一边喊人帮忙,一边则跑向自己停车的操场。
祠堂外,阴云密布,空气闷湿,似乎预示着新一轮令人窒息的坏天气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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