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蔡家莹眼及之处,是被一团团灰雾所笼罩的县城。朦胧中,她依稀能看到县城一番大兴土木的景象,能看到被誉为县城地标的南海明珠大厦,能看到一栋栋拔地而起的楼房。
望着眼前的恢弘景观,蔡家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是她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登高望远,什么叫高屋建瓴。
“家莹,每次我来这里,都喜欢来这里看一看。”阿华开始他的感慨。
“为什么?”蔡家莹瞪着眼看着丈夫。
“在这里,凤栖山下的景色一览无遗。我们的县城就在那边,西南面。你看看,我们的县城这么大,我们的特区更大。”阿华兴奋地比划着大小。
“那有怎样?再大又和你我有什么关系。”蔡家莹白了阿华一眼。
“这你就体会不到了。你看,我们曾经奋斗的南海明珠大厦,就在那里。”阿华依然兴奋地手舞足蹈。
“嗯,然后?”蔡家莹作为参与并见证了南海明珠大厦拔地而起的局中人,对于这大厦建设过程中发生的各种龌龊事,感到十分厌恶;现在阿华的提醒,只会让她回想起那些乌七八糟的过往。
“难道你不觉得自豪,欣慰吗?”阿华反问道,他觉得蔡家莹怎么这么没有格局。
“哎,我不是老板,我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我只知道,我老公为了这个大楼,天天喝酒喝到下半夜,喝多吐完了直接睡在马路边。我只知道,我老公为了这大楼的任何一道手续,都要看别人的脸色,跑上跑下,没有一天可以安心吃顿饭。我只知道,我老公是这栋楼最小的老板,他出力最多赚得最少;回头,股东们还要半夜来公司查账,以为我老公私底下贪了多少一样。我只知道,我老公为了给出事故意外死去的工人做头七,得罪了一帮老板和头家,觉得这大楼不吉利有晦气。我只知道,我老公想尽办法请的装修设计,结果领导一句话,所有装修又得推倒重来。我只知道,我老公半夜三更直接到我家来找我,要我回公司打开保险箱给他拿钱去消灾。我只知道,我老公为了保证大楼建设不被地痞流氓干扰,亲自到流氓头子的地头上给人倒茶递烟。”蔡家莹的一番话,让阿华大受震撼。
阿华只愿展示自己光鲜亮丽的一面,却有意去忽视那卑躬屈节的过去。他是一个有格局有志气有隐忍有手段的男人,但终归也有委曲求全、含垢忍辱的时候。
“家莹,这都是过去的历史了。我带你上来,就是想告诉你,做人的眼光要放长远,不要总被现实的迷雾给蒙蔽。”阿华很感激太太的一番肺腑之言,要不是完全在乎自己,太太何必如此大作感概。
“阿华,有的话我不想说。但到了这个时候,我必须说了。”蔡家莹倒吸了一口气,想来机会难得,两夫妻可以如此坦白相向,那就把内心话给明说。
在寺庙里,蔡家莹没见到佛,却见到了阿华的心魔。
“什么事那么严重?”阿华甚是不解。
“人啊,最怕是身在高处而不自知。你现在高歌猛进,就不怕有一天会被倒查清算吗?”蔡家莹开始自己的责问。
“你是琳琳和俊浩的爸爸,是我的老公。你在外面怎么风光,但是家里是不能没有你的。你想想之前琳琳被绑架那件事,你们都敢用枪了,你不觉得这事情已经变质了吗?那个蔡江辉,为了拆迁赶走供销公司宿舍的老员工,都敢断水断电还动不动上门闹事,现在人家可是到市里去告你们了。我都不敢想,以后家里人会出什么意外。你和你的合伙人做的这些事情,已经超出了生意的范畴,难道你一点都没觉察?”蔡家莹是觉得,阿华最近这些年确实开始变质。
“家莹,我就这么说。事情没你看到的那么简单。琳琳被绑架确实是一个意外,出乎我意料;蔡江辉手下有枪,也出乎我的意料。我也有我的打算,但需要时间和时机来做一个了断。至于拆迁的事情,那些所谓供销公司老员工都是狮子大开口的烂人;实际上大部分的居民都同意的拆迁补偿,他们总是觉得不够,还想着拿到别人拿不到的好处,真的满足他们的要求,那就是对所有人的不公平。没错,手段是偏激了,但这是因为不合理的要求在先,我们也不怕他们闹事,这些事情都有记录的,一旦拿出来公开,对谁没好处还不一定呢。”阿华的回答很是淡定,他知道局外人无法深知的内幕,自然也有说不出的苦衷。
“做生意,做事情,就一定有纠纷,一定有困难。一切都是事在人为,成事在天。你说的那些喝酒、送礼、给钱,都是会一定会发生的;换成另外的老板来,也一样。钱就在那,你不去赚,就有人赚,道理就这么简单。”阿华道出了自己赚钱的哲学。
蔡家莹没有反驳,她知道丈夫现在情绪上头,再说下去也没有作用。她很想哭一场,但眼泪憋到眼角,打了转转,又给收回去了。
“那我说过,我想带着老人孩子去省城或鹏城定居,你怎么想的?”沉默了些许时候,蔡家莹开始追问之前的事情。
“给我一两年时间,我会去安排的。你们先选择好,去省城还是鹏城。”阿华之前就在省城买了房子,那是阿文给推荐的。而且阿华很豪气,一口气买了两套,光这两套房子,现在的市价就过百万。
“那你?不打算和我们一起?”蔡家莹得到了阿华的明确答案,但还是心烦意乱。
“我怎么走得了?我走了这摊生意还要不要?从小的说,一家人的吃穿,都是靠这些生意赚钱维持的。从大的说,我这生意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也清楚,这里面都是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我一旦走人,等于关闭所有的生意和人脉。现在,我就是想金盘洗手,也要看别人的脸色。”阿华摊了摊手,他怎么能够将大好的河山拱手让人呢?何况他背后的那些人,也不会让他轻易退出的,毕竟每个地方听话管用的白手套都是稀缺资源。
“家莹,你现在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太太,要有大户人家的思维和眼光。你已经不是那个小小的财务经理,我们也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小康夫妻。我要做的,就是要把我们一家人都往上一级抬上去。”阿华觉得蔡家莹的思维已经开始跟不上自己的节奏。
蔡家莹没有说话,她本意就想做个普通的女人,相夫教子,安安稳稳地过完这辈子。现在按照阿华的想法,则是要把自己给装扮成富贵人家的太太,这个转型对她而言确实有些困难,困难的根源在于思想上:她想做回自己。
做回自己,却是蔡家莹现在所努力的事情。她心累;在家,她是贤妻良母,一家子的柴米油盐和嘻笑哭骂都要她来承担;在外,她是郑总的贤内助,是郑总对外的另一个渠道。
之前阿华一直要求她和达官贵人的太太们多接触,多交流,尽力融入县城那个贵妇圈子;这都是蔡家莹不心甘情愿的,她晓得,一旦踏入那个圈子,就等于一辈子带着脸谱做人。圈子里每个人都有角色,像她这样的老板太太,多数都是属于上贡的那种;这种角色不好当,要懂得察言观色,要懂得吹捧迎奉,要懂得聊以解嘲,要懂得讨价还价;唯一不需要懂的,就是做回自己。
唯一缺失的,就是自己。
蔡家莹站在观景台,她看到了山下的一切锦绣繁华,也看到了山下的一切悲喜交杂;她还看见了阿华心里的魔障,却唯独没看见自己的命运。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当那口气从嘴里呼出的那一刻,她骤然感到自己的身子变得轻盈许多,彷佛变成一个精灵仙子,飘向那个精美绝伦的森林里。
“随你吧,随你吧。”这是蔡家莹的最后一句话,言毕,她转身走下观景台。
阿华没有回头,他的目光死死地停留在那个恢弘大气的山下。在那里,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使命,找到了生命的终极意义。
而这一切,无关他人,无关物事,无关情感。满,就是空;空,就是满。
正午的太阳,愈发刺眼;寒冽的北风,愈发猛烈。阳光夹杂着北风,谓之冷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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