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立夏后,县城开启一轮新的高温季。火辣的太阳始终占据了天上的主位,辅以万里无云,让外出的人们感受到了夏季烈焰似火的热情。
避开了热辣的阳光,阿明一大早就回到了工厂。最近两年,他的生活和工作都稳定了许多。生活上,娶了老婆生了孩子,组成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工作上,承接了来自周边公家单位的制服订单,开辟了另一条利润丰美的财路。
或许,当个服装厂老板,完成娶妻生子的人生必经之路,才是自己的命运归宿;阿明的思想开始慢慢转变,原来那个生性浪漫、时尚个性的阿明,已经变得模棱两可、抱残守旧。
这就是大家眼中的成熟吧,阿明心里也接受了平淡如水的现状。
当然,阿明虽然没了当年的那股锐气,但在工作上却没丝毫的松懈。他对于服装厂的定位愈发清晰:首先,有了公家的单子所带来的利润打底,他慢慢转型定位成一个专做中高档服饰的工厂,他重视起对工人的培训,花大力气和投入资金对工厂产品的品质和质量进行提升;其次,经过对市场的一番分析总结,他把高档针织衬衣、针织休闲裤作为工厂的主打产品,对于普通或中低档次服饰产品订单一概不接。
这两手双管齐下,阿明的工厂开始有了质的变化;在本县的服饰市场上,说起阿明工厂出品的质量口碑,供应商和客户都给予绝对的赞叹和支持。
有了口碑,就会自然而然地形成品牌;有了品牌,就会悄无声息地产生溢价。溢价,就是市场对于竞争中脱颖而出的公司进行的奖励。
这份奖励,现在阿明拿到了。他拿的合情合理,实至名归。
如同往常一般,阿明一到工厂,就开始到车间里转圈。在这里,他通常会和车间的带班谈上几句话,然后又仔细检查工人们刚缝制好的成品;最后阿明还会去仓库或者饭堂逛一圈,看看饭堂中午准备了什么饭菜;完成一轮检查后,阿明才回到办公室里坐下,打开炉子,烧水泡茶。
“你把这段时间的账拿过来给我看看。”喝完了一泡茶,阿明就电话隔壁财务办公室的会计,要她把账本拿过来给他检查。
这也是阿明最近两年养成的习惯。开公司做生意,不懂财务,就等于盲人开汽车。阿明开了十几年的盲人汽车,最终在公安税务那里翻车闯祸;他现在才开始亡羊补牢,也不算太晚。
片刻,财务把几本账本拿来,阿明开始一一查看。阿明的财务知识都是大嫂蔡家莹指点和调教的,阿明没那个天分,只能在蔡家莹的引导下慢慢熟悉起整个财务框架和知识。好在阿明人如其名,聪明的他经过蔡家莹的一番指点,就开始逐渐掌握了财务的核心关键。阿明认真总结了两点:一,财务是人做的,所以做财务的,一定得是自己人;二,数字会骗人但事实却不会,把事实和骗人的数字结合混淆起来,就是做好财务工作的关键。
“不对啊,上个月的水电费和成衣成本的差异太大了,是怎么回事?”阿明看着账本,质问自己的会计。会计不是别人,是自己姨妈的女儿,也就是自己的表妹。
“阿兄,上个月我们厂用的电都是私人供应的,价钱比供电所的低一半。这个月初供电所把线路修好了,私人柴油机被他们没收了,我们只能用回供电所的电,成本就高了。”表妹淡定地把事实告诉阿明。
那年头,电力不仅紧张,而且下面的供电所靠着手里的分配权对着厂家也是任意地吃拿卡要。类似阿明这种工厂,每年都少不了要孝敬当地的供电所几回,逢年过节更是红包直接奉上,为的就是让供电所能够把紧张的电力多匀出一点给自己。阿明和同行的老板们都知道,自己搞一个柴油发电机发电,成本低廉,但架不住会被上面查处和罚款。后来,出现了专门给工厂私接电路的私人移动柴油发电机,每天不定时地在各个厂区内游动,碰到那个工厂被停电了,他们就上门直接服务。这种专业而隐蔽的服务,自然深受各个厂区的欢迎,但也成了上面严打的对象,据说抓到一次,每次都要罚款几万才能放人。
阿明曾经问过同样经营工厂的阿丰类似的问题。阿丰则很干脆地告诉他,在莞城的工业区,区里面自己就搞小型发电站,价钱比正规供电的便宜一些,但碍于当地势力的保护,供电局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只要不要太过分了,他们也不敢怎样;毕竟,我们是当地人的衣食父母。阿丰这样给阿明解释道。
我们也是本地的衣食父母,但胶己人为什么总是和我们过不去呢?阿明的疑问更有深度,莞城的本地人都懂的道理,这里的人却自动免疫。
“嗯,前日叫你准备的现金,你和出纳办好了没有?”阿明紧接着问道。他需要一笔现金当作回扣支付给客户企业的老总。
这个客户是哥哥阿华的朋友介绍来的,对方是隔壁东宁县一家地方国企。这家国企每年都需要订制两次工作服。公司的老总精得很,他不把订单放在自己本县采购,而是通过关系放到阿明这里采购;这样一来,他既能狮口大开,还能掩人耳目。
当然,采购的价钱不菲,但这里面的油水,最终大部分还是回到了老总的口袋中。一通操办下来,阿明也只是比平常多赚几块钱。
“阿兄,出纳本来昨天要去银行取钱的。但是厂里没车,她自己开摩托车去取钱我们都不放心;看今天司机和车都在工厂,我就叫她去取了。”表妹说得有些委屈,不是她们财务办事不力,而是真的心有余悸。
话说上回,工厂出纳自己开摩托去银行取现金发工资,取完钱后刚出银行的大门,却差点被几个歹人拦住打劫。幸亏当时刚好有两名民警路过,歹人才知难而退。为此,阿明亲自把锦旗送到了当地的派出所,并重金酬谢。
“是啊,要是工厂的车不在,你们就不要单独去拿钱了。”经历过上次的事件,阿明也不敢让下面的人去冒险。
“还有,上星期要你去开票,开了吗?开了几家的?”阿明突然想到开发票这种大事。经历过发票事件后,阿明对此警觉性极高。
“你上次交代的是两家。一家把钱打到公账了,我已经去税局开好放在办公室里,可以随时送过去。另外一家还没打钱,我再追追他们的财务。现在还有一家也要求我们开票,但以往他们都是直接从私账打货款的,我就没答应了,你看看怎么处理。”表妹不愧是干财务的好手,所有事情都落实得井井有序。
“你要注意一下内外帐的平衡。每个月的开票要控制好额度,要不税务又要上来搞。成本和□□的匹配也注意不要搞乱了。像最近这段时间,供电所缺电,我们就有借口可以走一些成本了。你懂得安排就行。”阿明提醒了表妹,要她注意做好内帐的隐蔽。
表妹淡定地点点头,这点伎俩对她而言并不是难事。
正当阿明还想给表妹交代一些什么事情的时候,台上的座机突然响了起来。
“喂,那位……哪里来的……你把他们带到办公室来……”阿明抓起电话,电话是下面门卫室打来的,说是有两个自称是美国来的采购商要来拜访。
阿明听得一头雾水,美国采购商直接上门拜访,这可是他本人干这行以来得头一遭。当然,既然人家到了门口,现在又是光天化日,自己也没理由拒绝。
说不定,这次上门会有一些惊喜。
当表妹刚离开不久,保安就带着两位客人上到了阿明的办公室。两位客人,一老一小;老的身穿短袖灰色衬衣和灰色西裤,头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五官棱线突出,看起来像是外国人;小的则是套头衬衫外加水洗牛仔裤,中等身材外加一副典型的南方人士面孔。
“郑先生,你好。我们是美国玛氏集团办事处的,我姓胡。这是我的上司,他姓唐,他叫马克唐。”那个小个子率先把手伸过来,递给阿明一张名片。
阿明拿过了名片,上面的抬头确实写着“美国玛氏集团鹏城办事处”几个大字,名片还是中英文双语。自然,阿明是看不懂英文,但他知道,能在名片上印上英文,本身就是一种实力和诚信的象征。毕竟那年头的骗子,还不懂得用英文行骗。
“你们好,请坐,请坐。”来者都是客,阿明自然招呼着两人坐下。
阿明一边开始烧水准备泡茶,一边偷偷瞄着两人动静。那个姓胡的小个子,看起来就是一个八面玲珑的家伙,他一坐下,就开始用那双眯眯眼开始扫描阿明办公室的四周环境,并不时地露出狡黠的微笑。相对而言,老的那个外国人则相对谨慎很多,他的眼光一直盯着茶几上的茶杯和茶壶,又对着阿明冲茶的动作仔细端详,表情拘束但带着一丝好奇。
“来,请茶。”阿明把刚泡好的上等凤凰单枞,一杯一杯地送到两人的面前。
姓胡的小子用英语叽里咕噜地给老的说了一通,那老的拿起杯子轻轻地在嘴边游走了一番,然后又细细地酌饮。
“好,好东西。”突然,老的用中文连连叫好;并对着阿明伸出了大拇指。
阿明看着老的那副滑稽的模样,急忙抱拳,脸上露出一股得意的笑容。
“郑先生,别见外。我们唐先生的妈妈是我们中国人,几十年前去了美国,嫁给了唐先生的爸爸。唐先生是去年才来到国内,现在还在学习说中文呢。”姓胡的小子露着一脸职业的微笑给阿明解释道。
“哦,明白,明白。”阿明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我是一半的中国人,我妈妈,姓唐。是你们这里的人。”那个老的外国人终于用蹩脚的中文给阿明解释自己的身世。
“哦,唐先生的妈妈是这里的人?”阿明突然觉得,这个老外挺有意思。
“是啊,唐先生的妈妈是本县的,唐先生说,他的外公是解放以前从这里去的香港。后来,唐先生的妈妈在香港长大后去了美国读书,然后就留在美国了。是不是,马克?”姓胡的小子说完,笑眯眯地看着唐先生。
“所以,我是中国人。我爱这里。”唐先生优雅地点了点头,然后用双手做了一个爱心。
“哈哈,唐先生说得真好。”阿明得回答有些尴尬;面对突如其来的两个外国陌生人,他其实不怎么懂得打交道。
“郑先生,我们这次来贵厂,是想来先行考察。”姓胡的小子说着,就从身旁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沓资料。
阿明往资料上瞥了一眼,心里就开始嘀咕。这东西是中英文夹杂,而且还有图表和数字,看起来不是阿明这种九年义务教育都没完成的生意人可以能够理解的。
“考察?你们是想看看厂吗?”之前也有外商过来看厂,只不过,都是有外贸公司的人带着,而且也会提前通知阿明做好接待的准备。
“看厂是其中之一,我们还想和郑先生了解一下全方面的情况。”姓胡的小子很快进入状态,他从资料里拿出一份中文的文件,然后递给了阿明。
阿明拿过这份文件,上面赫然写着“合资格供应商计划及目录表”。合资格供应商?阿明心里稍稍明白,这两位应该是过来寻找服装工厂加工的。看来,这是自己找上门的生意。
“唐先生,胡先生,你们两位是通过那位找到我这里?”阿明有些疑惑,他觉得外商直接找上门听起来实在是天方夜谭;又或者,这两位其实骗子?
阿明不是没有这样的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