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鹏城的天气回光返照。本已是隆冬的节气,居然出现反常的高温,艳阳裹挟着潮湿,居然让鹏城的气温冲高到三十摄氏度。这可让鹏城的一众市民好生为难,他们叫苦不迭,只好把原本已经藏在衣柜深处里的夏装再拿出来抵挡烈日。
阿丰一早便拿出昨晚早已准备好的短袖衬衣穿在身上然后开车来到了凤山镇的工厂,他赶着到工厂吃早餐;阿萍这两天回家乡看孩子和老人,阿丰只好自己照顾自己的生活。
阿丰的车子刚驶进工厂大门,便见到一旁的宿舍楼那里人声鼎沸,似乎有什么蹊跷的事情发生——阿丰这几天都在步升集团开会培训,自然不知道这几天工厂里的动态。
阿丰下了车,刚把目光转到宿舍楼,就见到老黑倚在三楼的走廊栏杆上百般无聊地抽着烟;他的神情慵懒,眼睛疲疲沓沓,一幅没有睡醒的模样。
阿丰心里吃惊,他知道,以老黑的个性脾气和日常习惯,是不会在这一大早的时候离开车间到处无所事事般的溜达。老黑最喜欢最愿意呆的地方就是车间,阿丰知道,平时要不是为了抽烟解乏,像老黑这般执拗的人,是不愿意跑出车间在外面停留片刻的。
上面一定发生了什么事。阿丰心想。
阿丰再度用眼扫描了宿舍楼,他发现,宿舍楼里有很多人进进出出,除了穿浅蓝色工装的本厂工人之外,还有一些穿着白色衬衣和蓝色牛仔裤的男女在宿舍上上下下走动,他们要么进到工人的房间里走走,要么到宿舍楼两头的卫生间和浴室里四处逛逛,还有的在楼道或走廊上和工人聊天谈话。阿丰对于这些男女的着装很是眼熟——他们身上穿的都是步升集团的制服;只不过,这些男女的面孔却很是陌生——他们不像这段时间来工厂指导改造的步升员工。
阿丰决定上楼一探究竟。他走到宿舍楼下,对着正杵在三楼走廊的老黑大喊一声;没等老黑反应过来,阿丰就已经三脚两步地顺着楼梯上了三楼。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到了三楼见到老黑,阿丰便开口问道。
“还能干什么,他们的人在检查宿舍和调查员工福利啊。”老黑口中的“他们”,就是步升集团的调查人员。
“宿舍?福利?”阿丰皱着眉头疑问道。
“嗯,看看你这个老板有没有虐待工人,工人有没有被抓起来拷打啊之类。”老黑满脸的不屑,他也实在搞不懂步升集团的做法。
“老黑,究竟是什么情况,你说。”阿丰懒得和老黑斗嘴。
“老板啊,他们是步升集团什么协作事务办的,说是代表客户来工厂做尽职调查。他们说,我们接下来的订单是一个欧洲客户下的单子,客户很看重工人的工作环境和福利待遇,所以他们要来做这个尽职调查。他们要找工人问话,还要拍照留档,还要找你谈话做记录,说是这些都要发给老外看的,老外看完了没问题,他们才能和我们谈代工协议。”老黑把嘴巴一歪,眼睛都跟着步升集团的调查人员转来转去。
“这么隆重。”阿丰扑哧一笑。
“我以为,就我们国内的国营厂才有形式主义,现在看,连老外也喜欢假大空的玩意。切,天下乌鸦一般黑。”老黑说完,摇着头从兜里再掏出一根烟。
“不给我一根啊,小气。”阿丰见老黑不给自己递烟便立即开启了相杀的模式。
“我也是被你家阿萍吓得啊。她总是和我说,叫我劝你不要抽烟太多了。什么抽烟不健康啦,抽烟断子绝孙啦。”老黑的嘴巴一样开始跑飞机。
“叼,快给我。”阿丰推了老黑一胳膊。
阿萍在鹏城呆久了,也沾上了这里的风气。她想着生第二个小孩,便学着鹏城的女人要求阿丰戒烟戒酒,争取做到优生优育。阿萍说,以前在老家穷所以没办法讲究,现在在特区有钱了,生活各方面自然就要讲究一些;否则有些事情传回老家亲朋的耳朵里,家里人也会觉得没面子。
阿萍估计不怎么懂优生优育,但一定懂得什么是面子。阿丰清楚,老黑也清楚。
老黑笑得幸灾乐祸,他从兜里掏出一根烟递给阿丰,然后又指了指下面,示意要不下去走动走动。阿丰点着烟,然后就拉上老黑一起麻利地下了楼。
和楼上的嘈杂不同,楼下的球场显得清净安逸许多。
“老板,这几天去步升公司那里学习,都讲了什么东西。”老黑最关心的还是阿丰的动向,毕竟老板就是工厂的根。
“应该叫上你去。结果你说你没空,要赶货出货。讲的也没什么,大概就是原材料采购的事情,还有工艺上的规范。他们步升公司有自己的供应商名单,我们照着名单找到相应的供应商就行,价钱可以货比三家,他们不管实际成交价。至于工艺上的事情,我找了他们的讲师,讲师答应过几天会到厂里来现场培训一下,这个事情既然说给你了,接下来就是你负责的事了。”阿丰没有任何保留,他把这几天的学习内容都一股脑地倒给了老黑。
“那没问题,培训我找上车间的几个拉长和班组长,再找几个老员工一起听听。哎,我也想不出这里面有什么好学习的。”老黑出身国营厂,自然知道这里的内容和理论中外都是一致的,就是换汤不换药,换的是用词而已。
“哎,我发现你对步升的东西都挺抗拒的,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又或者想不通?”阿丰一直觉得老黑的思想有波动。他或许晓得,引入步升的代工模式,确实对老黑的在厂内的地位和权威产生了负面的影响乃至动摇;只不过当时老黑也认可了自己的决定,并表示了日后会遵照和根据步升的代工模式开展工作。
思想上认清是一回事,落实到行动上又是另一回事。
“哼,我有什么想不通。代工可以赚钱,能赚钱我当然接受了。只不过,我想告诉你,一直想告诉你,代工的很多东西和理论,我们在国营厂里早就见识过了。不就是换了个洋文单词,就以为是妖精了。哎,老板啊,你还要在修行啊。”老黑说完,仰起头抽着烟,完全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
换作一个没有心胸和宽容的老板,老黑早就被赶出厂门外了。他能碰到阿丰这样的老板,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两人相爱相杀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