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女士,王先生,请问一下你们今天此行有否筹委会的授权?杨秘书长知道这件事吗?我们外方代表史蒂夫先生知道这件事吗?”陈昭梁微笑中带着一股冷气。
“陈教授,我们肯定是得到筹委会的指示才来拜访你的。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们只是咨询一下你的行程计划,我们可以及时做好准备。”余女士知道,陈昭梁正在酝酿情绪。
“我感到很奇怪,这个日程安排不早就传达给你们了吗?会议结束后,我在上海要继续住几天,我要见我的亲人长辈,要去大学做一个讲座,要去附近周边走走观光;这些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吧,需要如此兴师动众吗?”陈昭梁依然笑脸迎人,但笑容已经渐渐阴郁。
“大致的计划我们已经得知,对于这些基本安排我们没有异议,我们只不过想提前了解一下,接下来你在大学的讲座或者外出考察有否准备稿件,能否给我们先报备一下。”余女士和王先生两两相觑,最后还是王先生来干这个脏活。
“没有。我一点准备也没有。”陈昭梁收回了笑容,一脸的鄙视加敌视。
陈昭梁所说的没有准备其实是真话,因为他对这种讲座一般都是不做任何准备的,他所讲的内容都是大同小异,甚至都是千篇一律。他更加愿意和学生们分享自己的思想成果和思考路途,更喜欢解答学生提出的各种问题,无论这些问题是否深浅或对错。
当然,对于可能出现的敏感话题,陈昭梁也懂得节制和规避——无论中美,学术界都有自己的政治正确和不正确。
双方再次沉默,气氛已达冰点。恰在此时,助理小陈同学敲了门,得到陈昭梁的回应后便将酒店备好的点心和咖啡端了上来。碍于礼节,陈昭梁还是邀请了对方品尝;同时吩咐助理小陈同学回房去整理资料,准备下午的演讲。
兴许是品尝了点心和咖啡,房间里的气氛终于有所缓和。对于陈昭梁提到了要在上海见见自己的父母长辈,余女士还提供了不少建议,从餐饮到景点,余女士显得非常热心。原本古板冷漠的王先生,也趁着这份闲暇,给了陈昭梁不少的建议。
“让你们这么一说,我真就知道了不少上海好玩好吃的地方呢。”陈昭梁的神情比刚才放松了许多,脸色也露出了一丝让人察觉的喜悦。
“陈教授,上海的变化很大,中国的变化更大。你应该多住上一些时间,好好体会一下。”余女士的官腔看来是改不了的。
“实不相瞒,我多留几天在这里,学校已经很不满意了,哈哈。”陈昭梁的工作从来都不轻松,本科教学、课题研究、培养博士、对外接待等,应接不暇。
“是嘛,我听说陈教授的爱人,也是我们上海的?”余女士的眉头一扬,脸上露出了温润柔美的神态。
“嗯,是的。我是上海女婿,算半个上海人吧。”陈昭梁的眼神掠过余女士的脸上,内心却不由得有些紧张。
“那其实我们都是自己人,一家人。”余女士开始拉拢陈昭梁。她一边笑盈盈地说着,一边转头看看身边的王干事。王干事也一脸正经地接着点头。
“呵,一家人,是一家人。”陈昭梁把目光投向窗外,他对余女士的拉拢不感兴趣。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陈教授,我也坦白和你说,这次我们到你这里拜访,多少有些唐突,还是请你谅解包涵。”余女士话毕,脸上浮现出一丝寒气。
陈昭梁保持着微笑,他对着对面点点头,示意她可以继续解释下去。
“我们是受上级所托,对陈教授你在国内的公开言行做一次摸底。陈教授,我这么说,你没意见吧。”余女士的眼神柔和,但口气却满是威慑。
“没意见,我理解。”陈昭梁的微笑保持不变。
“我们知道,陈教授在理论方面做了深远的研究探索,其中一个方面,便是国内的经济制度改革和演变;我这么说,不知道有无错漏。”余女士在试探陈昭梁。
“没错,准确的说法,是经济制度改革与福利分配的变迁。余女士,你是这方面的专家?”陈昭梁很是好奇,他接触过的国内干部官员,基本上没有那一个能够说出他的理论研究方向和具体内容,但对面的余女士似乎有备而来。
“不是专家,不过我以前也在大学教过几年书,大概和你的专业有点联系。我以前教政治经济学的,就在你过两天要去的那家大学。”余女士暗地里向着陈昭梁示威。
“嗯,原来如此。我很惊讶,毕竟国内知道我正在做什么的领/导/干/部,基本没有。”陈昭梁在对方的言谈中感受到那股示威。
陈昭梁不是第一次和国内的官员打交道,这几年在美国教书,也有不少国内的官员过去考察或学习,陈昭梁也是负责接待和讲解的教授之一。陈昭梁发现,即便是国内的高级官员,他们对于现代经济学的发展和变迁,对于市场经济的理解和体会,也是介于一头雾水、盲人摸象的状态。他们往往会把各种客观存在的经济现象,都往传统的计划经济理论里去生搬硬套,甚至不惜将这些现象歪曲成资本主义社会的特殊性。
对于现代化市场经济理论的理解、建立、发展,陈昭梁感到国内同行的教育责任重大。当然,国内同行的弊端,陈昭梁也深感严重。
“陈教授,你的很多论文和观点,我们内部的参考都有刊登过;对于你的研究成果,我们是有一定的判断和辨别。”余女士不仅官阶级别高,专业知识也很丰富。
“那么,你们的判断是什么。” 陈昭梁很敏锐,直指问题的核心。
“我们的判断是,陈教授的研究和客观国情基本吻合,理论成果具备一定的指导性和实质性。不过,不过……”余女士言不由衷,这是她的一种策略。
“但说无妨,既然余女士已经洞若观火,我也希望得到二位的指点。”陈昭梁装作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想来他低估了对面的这位女干部。
“不过,我们一致认为,陈教授关于福利分配那部分,成果不具备客观性和科学性。”余女士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噢,那是你们的看法。我在论文里也曾做过论述,那涉及到价值判断,并不一定是唯一性和客观性。在经济学里,关于福利的论述一般都是以价值判断为前置性条件,否则的话,很多理论不具备任何成立的条件。我想,余女士应该受过这方面的专业训练,知道我说的大概意思吧。”陈昭梁抓住了对方的露陷,进行针对性的反击。
陈昭梁话音刚落,余女士便面如死灰;对于陈昭梁这个专业的反击,她是猝不及防。
“余女士,王先生,我大概知道你们此行的根本目的了。过于敏感的话题,我觉得没有争论的必要。我直截了当地说,你们的担心或疑虑,那都是多余的。几天后在大学里的讲座,对于我而言就是一次私人性质的访问,并不具备计划性和目的性。我是这方面的专家了,对于这种活动,我是有分寸的。”陈昭梁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他用不屑的眼神看着对面两个神色慌张的人。他知道,他掀翻了对方的底牌,两人已是进退若谷。
“陈教授,我们并没有其他的意思。不过你说的,是否为真。”一直都唯余女士马首是瞻的王先生居然先开了口。他的口气极具功利性,意在速战速决。
“这个你们要是不放心,大可跟着去。不过,我希望,我们之间,彼此之间,要懂得尊重和照顾对方的尊严。余女士,你认为呢。”陈昭梁的一句反问,把最后的皮球踢给了余女士这个高阶官员。
“我们当然愿意相信陈教授了。希望我们和陈教授之间,也能够建立彼此之间的互信和尊重。”余女士的眼神里满是猜疑和狡黠。
“那是当然,信任和尊重,都是互相的。”陈昭梁望着余女士那双猜疑的眼睛,露出了属于战胜者的笑容。
“那我们就一言为定,互信尊重。”
“一言为定,互信尊重。”
房间窗外,高耸入云的吊塔们正在努力地旋转自己的双臂。一股股热辣的阳光,顺着那些钢铁巨臂,变成耀眼的烈焰直刺人们的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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