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盛 宴
第一节
春分,上海已是春意盎然,暖和而热烈的阳光正普照在黄浦江的两岸上。
陈昭梁拉开了酒店落地玻璃窗的窗帘,面朝东方,迎来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陈昭梁是赶着昨晚的航班从洛杉矶到达上海的,这是他自从和吴逸菲结婚后的第一次回国,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出席一个在上海举行的世界经济论坛会议,在这个极具象征意义的会议上,陈昭梁将代表欧美学术界发表关于中国宏观经济的见解——自然,这个所谓“见解”其实早在会议举行前就已经内定了,只不过主办方希望借着陈昭梁的口,把这个“见解”强加给学术界,再由着学术界把“见解”推销出去。
享受完第一缕阳光的滋润,陈昭梁就打电话给总台,让他们把早餐给送到房间——这座在入世后才开业的五星级酒店,对于类似陈昭梁这样的贵宾,服务是超越五星级的。比如,陈昭梁早餐向来喝不惯咖啡,酒店就用福建出产的乌龙茶代替;陈昭梁喜欢地瓜稀饭和老家的传统小吃,酒店就专门借调了来自省城的大厨单独为他烹饪。
一句话,此时此刻的陈昭梁,才是黄浦江畔的主角。
享用完酒店专门为自己定制的早餐后,陈昭梁就打开私人电脑,连上了房间的打印机,开始为下午的第一场演讲做着最后的热身。陈昭梁看着电脑上的文档,露出了一丝无奈的微笑;他走到打印机前,见到打印机开始打印文档的第一页后,便百般无聊地再次走到落地窗的面前。
陈昭梁开始饶有兴趣地眺望着黄浦江的东岸,那是被全国乃至全世界都视为未来全球经济增长引擎的浦东新区。站在浦西的陈昭梁,正欣赏着浦东地上多达数几十座的吊塔正在兢兢业业地不停转动;阳光打在吊塔那高耸的金属骨架上,反射成一道道耀眼的光芒刺向了陈昭梁的眼睛。陈昭梁并没有躲避这些刺眼的光芒,反道而行地将目光注视在浦东大地的任何一个角落里。
这是他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亲眼见证了中国经济的爆炸发展,亲身感受到这条东方巨龙的再次崛起。
任何冰冷的数据,都无法取代眼前这一刻的辉煌。陈昭梁的内心感到一股热流,这股热流从心里迅速地奔涌到全身各处,最后汇聚到了眼眶中,变成一股热泪,顺流而下。
“铃、铃、铃”,正当陈昭梁还沉浸在万分激动的时候,房间的电话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喂,你好……好的,嗯……十分钟吧,十分钟后麻烦请他们上来……”酒店服务台告知陈昭梁,本次会议的主办方已经到达酒店大堂,准备求见拜访他。按照日程安排,主办方会在中午前和陈昭梁确定一下下午第一次演讲的一些具体细节和要求;他们也会根据陈昭梁的要求,去落实一些具体的布置或事务。
对于双方而言,提前沟通,就是避免误会的最佳途径。
陈昭梁放下电话,思考不到半分钟,转而又拿起电话,通知住在隔壁的助理一起到他房间里。紧接着,他开始将打印好的资料开始整理、分类,然后拿起一份大纲,细细琢磨着里面的顺序和概要。
和以往一样,这次论坛会议的中心议题早在陈昭梁接受邀请时就已经定下了基调和结论。这次会议的基调和结论也和往常一般充满了商业的铜臭。主办方是美国一家跨国金融财团和国内的一家大型国有金融集团,随着中国入世,他们双方早在去年就签署协议开始在国内开展业务合作和资源整合。
中国入世,让整个世界盼望已久,也始料未及。全世界以为中国入世就等于凭空多了一个商品的生产和买卖的市场,但却未能想到,中国的开放是史无前例的宽广而深入,即便是在金融和资产市场,中国的开放力度也是空前的。
这让目前在研究中国经济的陈昭梁感到惊讶,甚至有些害怕。惊讶的是中国的主动和热情,害怕的是国外资本都是残酷无情的暴利收割者。陈昭梁不仅在学校的课上,也在多个课题活动上,多次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中国应该保守一些,或者说,应该懂得如何保护自己。熟读经济史的陈昭梁,知道历史上一些欠发达的国家,因为过早的放开了自家的金融和资本市场,导致所有家底被国外资本家掠劫一空。
辛辛苦苦一百年,一夜回到贫困前。陈昭梁并不希望看到中国也走到这个地步。
不过,这次会议的主办方只是仰慕陈昭梁的名声,但却畏惧他的思想。他们早就对陈昭梁本次活动所有的演讲稿都审查了一遍——他们只愿意听到他们愿意听到的声音,他们只愿意看到他们愿意看到的事情。讲什么很重要,但从陈昭梁的嘴里讲出来,更重要。主办方一再对着陈昭梁强调,这种商业性质的论坛,讲的不是学术,而是生意。
陈昭梁没有拒绝这次论坛会议,因为他知道,主办方不仅给了他一笔丰厚的出场费,更是已经书面允诺接下来将通过财团的基金会出资赞助陈昭梁的数个课题研究。
在美国,大学教授能不能出成绩,除了个人的天赋和团队的努力,最根本的还是经费赞助。对于陈昭梁这样的著名专家而言,他的课题要存活,团队要维持,活动要经费,都需要他自己亲力亲为地为自己募资。
资金,就是保持象牙塔稳固的地基,就是维持读书人品格的底线。
“咚、咚、咚“,三声轻轻地敲门声,意味着助理和访客的到来。坐在沙发上琢磨着演讲稿的陈昭梁,伸了个懒腰,然后就起身前去开门。
门一开,三个人就映入了陈昭梁的眼帘。戴着黑框眼镜,身穿白色衬衣和蓝色牛仔裤的年轻人,是陈昭梁的助理,也是他的学生;这是一个中美混血儿,中文名字也姓陈,陈昭梁都称他为小陈。小陈的父亲是美籍爱尔兰人,母亲则来自香港;他是去年考取了陈昭梁的博士生,目前跟着陈昭梁一边读博,一边给导师做助理;这也是陈昭梁目前比较看重的一名学生,这次带他回国,也算是一种历练。至于另外两人,一个是中年男人,他外貌平平,身材中等,但一身的西装革履以及脸上凌厉严峻的表情,似乎表明他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另一个则是年纪稍轻的女子,她的打扮是一股干部风,素灰色的西式外套加黑色的直筒长裤,小波浪的头发外加一副挂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似乎显示了她是一个知识分子型的干部。
“你们好,你们是?”陈昭梁露出微笑,他用纯熟的中文问道。
“陈教授,你好。我姓王,是本次论坛的中方负责外宾接待的负责人;这位是余女士,她是本次论坛公关宣传的负责人,也是论坛筹备委员会的成员之一。”那个表情严峻的中年男人第一个开口。显然,他应该是这个女干部的下属,又或者,女干部的级别应该比他高一些。
“陈教授,久仰大名。我姓余,你叫我小余好了。”余女士笑起来倒是大方从容,陈昭梁对着她轻轻地点点头。
他们统统都是公家人。陈昭梁虽然出国多年,但对国内的人情世故依然烂熟于心。
“余女士,王先生,你们好。请进,请坐。”陈昭梁依然微笑着,他做了一个恭请的手势,然后自己先走到沙发前等着客人就坐。
“小陈同学,麻烦你和客房服务说一声,请他们安排一些咖啡和点心送过来,谢谢。”陈昭梁见两位干部坐了下来,自己转身对着助理小陈吩咐道。
导师一声吩咐,助理自然懂得要领。小陈同学立即跑出房间,他关上房门然后找到客服,转达了导师的要求。
“不用客气了,陈教授。”余女士连忙说道,她笑起来有着一股东方式成熟的韵味。这是陈昭梁多年不见的异性风貌。在美国,即便是太太吴逸菲这种传统的国人,也因为环境的潜移默化,早炼成了半个美国女子;说话办事,都是个性外向、张力十足。而类似余女士这种温文尔雅、含蓄不露的品行风格,实属珍稀罕见。
“酒店的点心不错,你们大可尝尝。”陈昭梁面对温顺有加的余女士,显得绅士。
“陈教授,我们今天提前和你见面,是希望和你确认一下你中国之行的日程安排。今天下午的第一次演讲,还有明天的论坛发言,后天的讲座以及在之后三天的行程,我们都必须和你一一确认。”王先生还是那么古板,他来酒店就是公干,没有其他多余的话题。
“没问题,我也想和你们先互相了解一下,免得到时候产生误会就不好了。”陈昭梁点点头,他对于主办方的各种细心安排感到适意。
“是啊,像陈教授你这样的著名学者,你的每一次讲话或发言,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我们的工作就是必须保证,你是这次论坛的主要焦点之一,也要保证这次论坛能够成功举行、顺利完毕。这次论坛的号召力不仅仅只是在上海彰显,即使在国内其他地区它也有很强大的影响力。国家外/经/贸部、发/改/委和上海市的领导也会莅临论坛的开闭幕式,这是上海目前最为空前盛大的一场国际会议。”余女士一开口就是官腔十足,这让陈昭梁开始感到那种潜藏在温文尔雅之下的官僚式狡黠。
“陈教授,能不能请你把参加本次论坛会议以及之后行程安排的所有演讲稿和发言内容拿来给我们看看?主办方和上级希望,在内容上不要有任何的纰漏。”王先生顺着余女士的话,开始展现己方的意图和要求。
“啊?演讲稿和发言不是都由外方发给你们了吗?不都是中外双方都已经审核过了?怎么,你们没有看过这些文件和资料?”陈昭梁一脸的狐疑,他指了指放在打印机旁的一大沓资料,觉得眼前这两人是不是神经错乱还是登门诈骗?
这么大的一个国际性活动,居然能闹出这样的笑场,陈昭梁心里一沉。
“陈教授,不好意思。王干事表达不清,在这里我给你道个歉。我们很早就得到了有关方面传递过来关于你的演讲资料,对于这个我们是没有异议的。但是前几天我们中方这边又接到了你们外方的通知,说是你提出有自主外出活动的要求,在会议结束后你还会在国内继续活动两天,对于这件事我们并不知晓。我们希望和你尽早接触沟通,看看这里面是否有什么需要,我们好提前准备。”余女士很老道,她委婉地表达了陈昭梁在此地的一举一动都必须被精准地把控。
陈昭梁沉默,他没有想到这两人原来此行的目的是为了监督自己的行踪。陈昭梁不是不懂得规矩,但依然极度反感这种干预日常隐私的行为。
陈昭梁同意参加此次活动后,曾向主办方提出要求,那就是会议结束后他想留在国内多住几天,他希望在上海和自己的父母和岳父母团聚一番,也欣然接受好友的邀请到本市的最高学府做一个小讲座,还要求去附近周边几个城市考察一下当地的经济发展。主办方倒是痛快,很快就答应了陈昭梁这些小小的请求,并将他的要求列入了日程计划当中;陈昭梁以为就此万事大吉,没想到今天居然被人审查一番,自然是有些恼羞成怒。
内心极度不愉快,但陈昭梁的表情依然淡定自在。他觉得,没必要和对面这两人计较,又或者,自己为难他们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