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真会说话，小小的改动就有很大的好处。你知不知道，这个年会，我定的标准是多少钱一个人？包括吃饭、抽奖、游戏还有明天的集体旅游，人均两百六。两百六，这个标准比几家日资大厂的标准还要高啊。”阿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一脸满满的得意。

阿丰下的血本，就表现在价格上。彼时鹏城和莞城的一众电子厂家，以日资和美资大厂的待遇和福利为最优，他们的年会标准就是标杆的存在。而阿丰这次操办，就把风头给抢了过来：行内的都知道，本年度最好的年会是丰华电子公司举办的。

虽然风头微不足道，但也算一种小小的示威，给人一种小小的震撼。

最重要的是，满足阿丰内心的骄傲和虚荣。

“两百六，九十多人，也就是多两万六。老板，这个价钱不贵嘛。”老黑依然在据理力争，他非常执着地想带上这九十多人。

“我多花两万六，为了什么？因为你？”阿丰把烟掐灭，他拿起一杯茶慢慢呷起来。

“我是这么看问题的，两万六，给老板你买了一个好名声。你看啊，现在大家都知道这九十多人没得去年会，是不是？但是呢，你现在立即拍板，把这九十多人带上，这事情说出去传出去，大家会怎么看你？大家会说老板你会做人，深明道理，大方爽快，是一个有人情味的老板。这是花钱也买不到的广告啊，老板，是你个人宣传的好机会。”老黑不断给阿丰上眼药，就是为了达到目的。

“我有必要做这个广告吗？我拍板一个月的事情现在又被自己推翻，人家只会说我这个老板犹豫不决，左右摇摆。”阿丰挺直了上半身，他的神情变得严肃而冷峻。

看着阿丰晴转阴的神情，老黑的眼里顿时失去了光。老黑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改变阿丰的想法，阿丰的固执有些超出自己的预料。

“你还有什么事？没有的话就先这样了，你去准备一下，别忘了你也有发言。”阿丰说罢，就直接下了逐客令。

“那好吧，老板既然最后拍板，我也就无话可说了。”老黑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缓缓站起；想来他多少觉得结果令人失望。

“老黑，我也有建议给你。”看着头发花白、眼镜厚重、后被佝偻的老黑蹒跚地转过身，阿丰忍不住又叫住了他。

见阿丰叫住自己，老黑慢慢地转回头，他的眼神里似乎又有了光。

见老黑转过身来，阿丰也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双手给老黑这个半老头子抖了抖衣服上的灰，又给他整了整领子。阿丰的古怪行径，着实让老黑吃了一惊，他急忙闪着身躲开，却又被阿丰一手抓紧。

“哎，我的齐厂长啊，我就是给你整理一下衣服。你一个大厂长，天天搞得灰头灰脸，人家要是知道了，还以为我刻薄你呢。有大办公室不坐着办公，非要天天去车间，你说，你这样子久了，什么时候才算是一个厂长啊。厂长要管理全局，而不是当大一号的车间主任。”阿丰说这话的同时，眼神里有了一些幽默和诙谐。

老黑的能力没话说，但阿丰总觉得老黑还有提升的空间。厂长这个位置对于老黑来说，还是颇有一些难度。

“老板，我也想说，要不你把我放回车间好了。这个厂长我是不想当了，每天都是开不完的会，做不完的汇报，还有一堆行政上的事。我嘛，很感谢你对我的重视和栽培，但我就是老头子一个，跟不上你和公司的节奏啊。我以前在国有单位，总觉得那里太死板、太迂腐；现在看来，其实国有单位也不错，起码对我这样的老头子，不用动岗位，干到老干到死。鹏城这里的竞争太激烈，我受不了。”老黑把眼镜拿下，抹了一把满是泛红的眼睛。

阿丰拉着老黑的手，一把把他拉回沙发上。阿丰给老黑的茶杯满上，然后又掏出一根烟递给他。老黑顺势接过了烟；一时间，烟雾漫天，两个人都在这团云雾中共同回忆起创业时的点点滴滴。

“你说我们当年为什么要搞工厂？要是我们现在还在福城电子城做生意，起码每个人手里有几个铺面，光租金收入每年起码七八十万啊。老黑，这七八十万一年，可以在福城买两三套房子了。再看看我们现在，钱赚了，要分给股东、员工，要还银行和债务人的本金利息，要缴税，还要打点黑白两道。现在想想，真是有点后悔。”在云雾之间，阿丰试图找出创业中的遗憾。当年的他只身来到鹏城，原本只是为了赚钱；他做梦也万万没有梦到，直至今天，他居然能够攒到了这份事业。

事业远大于赚钱，虽然事业根植于赚钱。在这份事业中，阿丰才发现自己原来也有着一份冒险开拓、敢为人先的创业精神。这种精神一旦被激发，就没有戛然而止的时候。

“老板，我当年其实并不是完全为了钱来到这里。我是为了一口气，我才这里。我想证明我自己，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赚到钱，自己却把自己给否定了。”老黑吐出了最后一口烟，望着天花板开始反思自己的以往。

“老黑，坦白说，到现在我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你想做什么。在我郑丰的眼里，你老黑就是一个古怪人。不单是我说，公司里面的人都这么说。”阿丰透过烟雾，看见了满脸失落和孤独的老黑。

“你们不知道很正常啊，市场经济嘛，一切向钱看。老板关心赚钱，公司需要利润，这都是正常事。但我一直以来关心的，一直想努力的，就是做自己的产品。一个从头到尾都是自己设计、研究和生产的产品，这个产品从原材料到配件再到生产设备，都是我们自己国产的，百分百的国货。他们说，鹏城是改革开放的先锋，是大胆探索的阵地，于是我就来了，我以为我在这里能够找到我想要的东西。结果十几年过去了，除了经济上富裕，我想要的东西却离我越来越远。每天一眼睁开来，身边所有的都是外国。客户是外国的，材料是进口的，设备是进口的；我们除了赚了工钱，其他的利益都和我们不沾边。我发现，我要自己去琢磨一个产品，去打造一个产品，没有来自国外的支持，那都是做不成的。人家的产业都是成行成市，我们国内连个像样的工厂都没有，有的也只是加工厂，比如我们这种。上次那个美国客户来我们这里，那个翻译吃饭的时候说，说美国人都认为我们的工资太便宜了，便宜到他们根本没有必要自己再去组织生产的必要。人家美国人早就给我们定位好了，我们就负责赚工钱，产品设计、市场渠道还有其他，人家都紧紧攒在手里，我们根本沾不到边。一个东西卖一百块钱，他们美国人赚五十，成本五十，我们的工钱就是成本里的十分之一，就值五块。我心里憋得慌啊，老板，我真是心里憋屈啊我。”老黑是坚定的工业化支持者；在他身躯里，装着一颗炽热的工业强国心。

“嘿，你转来转去，又回到了老古董、忧国忧民的那套。”阿丰露出诙谐的微笑。对于老黑的这种迂腐和陈旧，他向来不屑。

“我怎么忧国忧民了？”老黑对阿丰的那套也是不屑。

“哎，老黑同志，你们之前国有单位也不是全部国产的嘛，结果呢？做出来的东西谁要买，嗯？不是什么市场经济淘汰你们，而是消费者和钱包选择淘汰你们，是你们的不识时务淘汰了你们。”阿丰又给老黑递上一根烟。

烟，接着抽；话，接着谈。

“大道理我也不多说。我就说前段时间我去鹏城大学上培训课时，那个北京来的教授说了，光一个新的唱片机，人家日本人的研发投入就要每年几千万美金；几千万美金啊，就为了设计一个新的唱片机。老黑，你说说，我们就算人工再便宜，搞一个这样的东西，起码也要千把万美金吧。你说说看，这个事，我们现在做得到吗？那个教授还说了，我们现在是处于工业化的初期、积累期，资本和技术都在积累；换句话说，就是你的理想，现在还实现不了。因为我们没钱、没技术、没市场，这些都是要时间和积累来解决的。老黑，你的理想在现实面前就是不切实际。不切实际，你懂吗？”阿丰瞪着眼睛，他的话里充满了理性，但也充满了火药。

“老黑，过完年，我给你报个培训班，你去大学里培训一下，听听别人的讲课。这钱，公司给你出了，你过完年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去读书。”阿丰之前在同行的老板鼓励和刺激下，去大学里参加了多个培训班；对于阿丰这样低学历的老板，这种培训班的效果无疑是事半功倍；它能够在短期内起到点拨甚至系统地灌输知识的作用，对于只求结果不重过程的老板们，这种作用显然是收益显著。

“老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读书这件事，我就没必要参加了。我年纪大了，眼睛又花，耳朵也退化了，这种课我就上不了。”老黑板着脸，在他眼里，这种培训课和打激素没什么区别。

学习这件事，积累和消化是正道；打激素，则是旁门左道。

“老黑，我知道你是肚子里有墨水的人。但是，你的思维要打开，要放开；我们现在做的事情，就是给将来大展拳脚做准备的。只要我们的发展势头良好，以后就可以自己找市场、自己搞技术、自己做产品嘛。”为了消除老黑的抵抗情绪，阿丰显然需要更多的耐心。

“不了，老板，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真的不需要这些。我还有事，我想先走了。对了，要是你能听我的建议，我还是那句话，那九十多个人，我们是不应该放弃的。大道理我也不懂怎么说；我只想说，这件事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老黑说完，再次挺起身子站起来；他的双眼满是疑惑和不甘，毫无生气的苍白布满在脸上。

似乎从这时候开始，老黑对于阿丰的高谈阔论，已经彻底地失去了兴趣。

“行吧，既然你不愿意，我也就不勉强了。你先走吧，走吧。”阿丰看着失去往日意气的老伙计，内心满是失望。他轻轻地挥了挥手，然后把脸迅速地转向另一边，躲开了老黑那虚弱的目光。

老黑缓缓走到办公室门口，他双手推开了大门，一道阳光从走廊里迎面而来。那是一道来自走廊窗口上的光；光的背后，正是风和日丽的天气，正是万里无云的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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