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文和父亲的秉性其实是一脉传承。阿文身上的固执、胆力和干练,都是遗传自父亲郑如松的身上。年轻时的郑如松,也没有现在此般的保守和顽固;相反,他是开风气之先的那辈人。早在改革开放的初创期,郑如松就是村里第一批敢于承包土地和鱼塘的积极分子;当时,不少人对于政策的突然开放还感到不安和惊惶,但郑如松还是说服了家人,向村大队提出了承包的要求。按照郑如松的观点,人都到了吃不饱快饿死的绝地,怎么还要在乎这名声和脸面好坏这种是是而非的虚妄呢;倒不如放手一搏,当个先锋开拓者,也总比饿死在家里的窘迫强太多,太多。
“我是我,我爸是我爸。”阿文不知道如何回应魏芸,只好含糊过关。
“阿文,你看,前面是许愿树。”魏芸并不在意阿文回答了什么,她已经把目光转向离自己不远的街心上:那里,有一颗专门用来许愿的大榕树。
满身枝叶的大榕树,现在已经布满了祈福的红带子和福袋。这些满目的红带子和福袋,织成一副鲜红的长袍,挂在了年纪沧桑的大榕树上,远远望去,形象极其诡异。
魏芸迈着箭步冲到了大榕树前,现在围着大榕树许愿的人并不多,魏芸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她靠近大榕树的根部,开始双眼合闭、双手合十,然后慢慢准备默默地许愿。
“魏小姐,你没买红带子和福袋,许什么都不灵。”阿文跟着跑到魏芸的身边,唯一不同的是,他手里拿着红带子和福袋——这是他刚刚从大榕树边的贩子买的。
免费的许愿自然没有花钱的灵验;这点道理,贩子懂得,人们也懂得。把许愿当作商品,自然就有买家和卖家。在市场经济面前,在神通广大的神灵们自然也不能免俗。
“哎呀,心诚则灵。”魏芸嘟着嘴,阿文的到来打断了她许愿的过程。
“嘿,你连一个红带和福袋的钱都想省,怎么证明你的心是诚实?你不花钱,怎么证明你的许愿是严肃认真?”阿文摇摇头,他心里在笑话魏芸的小气。
“拿来给我,然后滚一边去。”被阿文这么调侃,魏芸顿时没了好心情。
阿文耸了耸肩,然后把东西递给魏芸,自己倒退到魏芸的后面开始摇头晃脑,四处观望。魏芸开始念念有词,阿文则漫不经心地看着周围稀稀疏疏的信男善女;见大家如此紧张虔诚,嘴里念着紧箍咒般的碎话,阿文倒觉得自己的散漫有些格格不入。
“你在干嘛,怎么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今年要是许愿不成,全部怪你头上。”许完心愿的魏芸,转身就瞥见正四目张望的阿文,顿时心里就来了气。她白了阿文一眼,然后迅速挤开阿文的肩膀往外走去。
“哎、哎,别走啊,魏小姐。你刚刚许了什么愿,说来听听。”阿文跑到魏芸的前头,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这许愿要是说出来,还有用吗?你花钱买的福袋,你也希望它起作用吧,啊?走开,本小姐我许愿,概不外传。”魏芸看着嬉皮笑脸的阿文,厌恶的表情溢于脸上。
“你也别太当真,要是这许愿有用,这棵树早就被有钱有权的给砍回家了。”阿文依然是满脸的不屑。对于各种迷信,阿文向来嗤之以鼻。
“心诚则灵,我的心是真诚的,所以一定能成。你呢,就不要总在我面前说三道四的;你看看你一家,每逢初一十五,不都是又拜又烧,什么老祖了、土地了,恨不得把各路神仙都请到家里来吃席。你妈在家里这么一顿折腾,也不见你吱声;倒是你老婆我,不就是许个愿,被你当成靶子追着打;郑学文,你说,你会做人么?”魏芸的反驳极具摧毁力。
“好咧,好咧,我错了,行不行?”被驳得哑口无言的阿文,只好含糊作罢。
见阿文投降,魏芸也不再多嘴;两人默契地走到步行街的另一端,在这里,魏芸找到一张临边的长凳坐下。阿文看着坐稳的魏芸,便独自走到边上的一家小食摊;他从小食摊买了一包现炒的瓜子,然后回到长凳坐下,开始和魏芸一起嗑瓜子。
“哟,还懂得我心思呢。我就在想,你怎么不知道我是喜欢嗑瓜子呢。其实原来你是知道的,就在给我装糊涂。”即便是嗑瓜子,魏芸也免不了数落阿文。
“知道你喜欢,也要有机会孝敬你啊。平时在家里,你说要把零食都锁上,免得梓桓乱吃,那些瓜子啊薯条啊,不都是放着烂了都当垃圾清理了。”阿文也喜欢吃零食,可是在家里,为了孩子好好吃饭,他只好忍着。
“没办法,这个小祖宗就得这么伺候着。我和你说,以后孩子的教育啊,那才是大问题。钱、时间、学识,一个都少不了。阿文呐,我们这辈子,就指望着梓桓长大了、成家了,我们才有自己的生活了。”魏芸一想到孩子的未来,又陷入到胡思乱想。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操心那么多干什么。孩子能读书就供着读书,不能读书就早点出来打工或做生意;养个小孩那里有你想的那么复杂。我们老家,大部分家里都穷,每天家里就煮好一大锅的稀饭放在厨房,家里三五个小孩就靠着吃这锅稀饭,还不是能长大?就是你们这种城市长大的,才搞得杞人忧天,把养个孩子当成临头大祸。我看,所有问题的根本都是你自己吓着自己。魏小姐,听我的,孩子就要粗养,放开了养,不要把他当成家里的宝贝供起来,后患无穷啊。”阿文倒是门清,他对教育和成长的看法散漫随意。
“那是你老家,我们在省城呢。这里是大都市,不是小农村。你看看我们周围的邻居朋友,家里的小朋友那一个不是学琴学画画,那一个不是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上奥数。你那个好朋友,周志伟,他女儿不也是在我学生那里学琴么。”魏芸板着身子说事,对于梓桓将来的教育,她早就做好了规划。
“学了有什么用?气质吗?你不也是学了十几年,现在说话也不是师奶的样子和口气。我是觉得,小孩子想玩就让他玩,不要耽误他玩,等到该读书的时候再去读书。读书这种事情是顺其自然的,不是你想他能读,他就懂得读。”阿文历来对魏芸这种貌似精英实则慌乱的教育理念感到反感和不服。
“那你说,将来梓桓考不上大学怎么办?他妈妈我都当研究生了,他起码也得是一个本科吧?郑学文,你那种读书无用论早就过时了。不说北京上海这种地方,就看看省城、鹏城,现在那个正规单位招人要求不都是起步学历本科。哪怕你是一个省里学校的本科,那也是本科啊。我和你说,梓桓的教育,你就不要插手了以后。你要是给我捣乱,我这辈子放不过你。”面对孩子的教育,魏芸看来是不会妥协。
“行,你来负责梓桓的教育。你把他带到大学里。我就等着当大学生的爸爸。”阿文似笑非笑,他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继续和魏芸争辩下去。
“你也不要得意。这以后梓桓教育要花的钱,你要准备好;他姓郑,是你们老郑家的孙子。我可不管钱的事。”魏芸还是板着身子,在她的教育大计里,阿文就只有付钱的义务。
“行,没问题。我花钱你们开心。”阿文心里只想到一个词,花钱消灾。
“对了,说到钱。你去年拿了二十万回你老家,后来又拿回来二十万。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你姐还给我打了电话,说谢谢我的理解和帮助,她在电话里哭哭啼啼的,搞得我一头雾水不知道怎么回她。难道就是你说的你姐夫那件事?”不知为何,魏芸居然提起了姐夫何金雄的陈年旧事。
“不是我姐夫的事,还会有什么事。事情都过去了,钱也还给我们了,你就不要再多说了。”阿文一听魏芸说起这件事,立即感到极度的厌烦。
在阿华的大力帮助下,阿文的院长姐夫终于从里面给完完整整的放了出来;出来后不仅官复原职,听说上面还准备提拔他到区卫生局当领导——当然,提拔这种事情也是有价位的:至于价位的高低,一看上面的心情,二看被提拔的懂不懂上道。
显然,经历了种种的何金雄,是一个懂得上道的人物。阿文已经听姐姐说,姐夫已经开始四处走动,依靠姐夫之前积累的人脉和官声,再加上物资钱财上的打点开路,估计提拔的问题不大。不过,对于这里面的细节,阿文是不愿过多打听;多年来和公家打交道的他,对于这里面的各种乌七八糟的细项早就未卜先知并习以为常——阿文虽然厌恶和反感此种现象,但也能够理解和妥协。
都是局中人,何尝不知局中苦。
只不过,有的人尝到苦,方知觉醒;有的人尝到苦,装作觉悟。
“我不关心钱的事,我关心你挣多少钱。”魏芸嘟着嘴,似乎有什么不满要开始发作。
“挣多少?不是给你说过么。反正家里的一切吃穿用度,就不用你操心了。”阿文最近在看几本著名的讲述清朝帝王的小说,学会了书中的几个新词,懂得学以致用。
“你说香港老板给你的工资是一年二十多万的港币。但我怎么感觉,你现在的工作比以前还要休闲呢。以前你在的单位,那一个星期起码三四个晚上不是喝酒就是吃饭;现在倒好了,每个星期在家吃三四顿晚饭,下班也准时了。我都怀疑,你去的不是香港公司,而是国有单位。”魏芸眨眨眼,对于阿文这段时间过于正常的作息感到疑惑。
“钱多事少不好嘛。非要你老公每晚都喝到半死才回家,你才满意?你以前不是嫌我老是去什么洗浴保健会所之类,还以为我在外面有人;怎么了,现在又怀疑我不行了,在外面没人了?我在外面有人、没人,你都要怀疑?”阿文再次似笑非笑,他明白魏芸的不解,但他更多的是感受到妻子的怀疑和冷气。
嘉士拿是香港公司,而且是一家上市的房地产公司。这意味着国内公司通常某些不上台面的做法在这家港资公司里是行不通的。阿文这种本土操盘手对这家公司而言,提供价值在于懂得本地的环境和行情,能够在规则和不规则之间找到一种折中和平衡,而不是之前的从业经验有多么的金贵。
阿文刚入职的时候也感到郁闷,总觉得在港资这里规矩太多,流程太多,会务太多;条条框框之间,就把自己的才能给束缚了。但愈到后面,阿文就愈发觉得这才是企业经营的高明与科学之处:每个人都是权责分明,每件事都有团队跟进;没有大包大揽,不做个人英雄;但也群策群力,打造成功团队。只要花些时间摸清楚公司的规矩和权责界限,工作起来相比本土企业的草台班子要更加顺心如意。对于一名打工人而言,更加完善的管理和完整的福利,才是最好的。
毕竟,利润这件事,轮不到打工人操心。操心利润的,除了资本家,还是资本家。
“我就是问问,你回家陪我们吃晚饭我开心都来不及呢。你要是在外面有人了,我也要开心啊。你妈说过的,在你们老家,有钱人三妻四妾是有面子的事情,而且大老婆还能管着下面的小妾们。我想想,要是你将来有钱了,也要给我找几个小的,这样我也有丫鬟伺候着,也挺好的,面子你拿着,好处我来享。”婚后的魏芸也被阿文开发出了犀利尖酸的嘴皮子,针尖和麦芒,倒是和阿文旗鼓相当。
“嘿,现在一个教育问题你都差点和我闹起来,万一真有个小的,你不得不一哭二闹三上吊?话说回来,我郑学文见过不少的世面;女人嘛,见过面的不说多,这些年在热闹的地方起码看过也有三五百;回头细细想想,论样貌、气质和身材,还是我家里的魏小姐最好。人美、心善,辩是非、识大体,这么好的老婆,真是我十八辈子的祖坟冒青烟才找得到啊。怎可能找个小的来把你气走呢?”面对魏芸的冷嘲热讽,阿文也毫不示弱。
“哟,还见过呢,就没敢想试试用过?”被阿文的话给逗着的魏芸,开始忍不住笑。
“哎,关了灯还不一样。”阿文耸耸肩,笑得似浪非浪。
“你就嘴能说,也就嘴能说。”魏芸装作气鼓鼓,一把粉拳扑在阿文的胸膛上。
“靠着嘴就能把你拿下,你说我厉不厉害,哈哈。”阿文顺着魏芸的手,一把将其揽到怀中。
“阿文,我饿了,肚子真饿了。”
“那怎么办?回家吃,还是就地吃?”
“街尾那里好像有一家你老家人开的夜宵噢。”
“得嘞,小的明白。街尾走起。”
“走起。”
天上,霜白的月色在一团黑压压的云中探出了头;犹如一名可爱精灵的仙子,趁着年节的偷闲时刻,俏皮地打量着人间的朵朵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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