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小满,鹏城的天气已经迅速地走进了酷暑的时节。连日三十余度的高温,已经让所有的鹏城市民感到酷热难忍、炎夏难容。
即便是夜□□城也散发出一种高温酷暑所带来略微咸潮味的腐烂气息。
中夜,带着全身的疲惫,蔡家莹坐在鹏城自家的沙发上正昏昏欲睡;屋内的空调正全负荷地卖力工作,轰隆隆的响声也无法吵醒这个身子已经开始摇晃颠倒的女主人。
蔡家莹太累了,这段时间她都是这么反复地累着,拖着疲惫的身子一直和生活上的细碎繁琐进行着负隅顽抗。
年前,阿明和敏君的吵闹和争执终于波及到家里的两位老人。开年后,敏君对老人始终处于不闻不问的状态,即便是和身为大嫂的蔡家莹相见,也只是一味地大倒苦水,埋怨丈夫和婆家,却从不说起自身的不是。至于阿明本人,也似乎失去了往日的状态,终日昏昏碌碌;即便是去工厂上班,也只是呆坐终日,工厂的生意不仅毫无起色,反而是走到濒临崩溃的破产边缘。
见两人此状,阿华便不得不出手。他先是让蔡家莹出面说服自己的父母搬来鹏城;紧接着,阿华又和阿明详细交流,确认了阿明手上的生意现状和负债情况后,他决定再给阿明一些时间周转。至于敏君那边,阿华则要求蔡家莹保持接触,掌握阿明家儿子的情况,只要孩子没问题,两人之间的婚姻就有转机。
“只要奴仔在,这两个人再怎么情绪化,都会回到正轨的。”阿华给蔡家莹悉心交代。
蔡家莹倒不怎么认同丈夫的看法,想来她觉得,敏君确实过火过分——即便阿明再怎么不堪,但凡是个男人,他也不能容忍妻子如此胡作非为。蔡家莹知道自家的堂妹,那是一个被父母兄弟姐妹宠出来的娇气公主,从小就有主见和野心,品行也颇为精明刁难。蔡家莹当时认为,自家堂妹嫁入郑家,过着衣食不愁的富贵生活,随着年纪的成熟,应该会变得懂人情讲道理,做一个大家公认的贤内助;却没想到阿明的软弱犹豫,倒是滋长了敏君的张扬跋扈,终于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思来想去,蔡家莹也觉得自己有过失。面对公婆,她觉得有些追悔莫及;面对丈夫兄弟俩,她觉得颇为丢人现眼。
“你也不要回头想,夫妻之间这些事又不是你能一手决定。各人有各人的命,你做好你自己就心安无愧了。”阿华倒是这么安慰她,觉得她承受了太多太重。
但烦心事却像一条毒蛇,你越不去想它却越缠绕在你的心房上。这就是蔡家莹最近的疲惫所在。这一大家子的日子,本质上靠的不是阿华物质供给,而是靠着蔡家莹的心累维持着最基本的体面与琐碎。
当蔡家莹昏昏欲睡,心房里的那条毒蛇在朦胧中变得清晰可见、面目开始狰狞之时,房子的大门却被一阵沉重而短暂的开门声给打开。
这个有些突如其来的开门声,顿时将蔡家莹内心里的那条毒蛇驱赶逃遁,只在她内心里落下一场空白。
“你下次开门能不能慢一些,全家大小都在睡觉。”被开门声惊醒的蔡家莹,回头就看见也是一身疲惫的阿华正有些呆若地站在大门口。
“我是慢慢开,但这个门也真是太轻薄了,一下子就能拉动。”阿华只能陪笑。
这个时间回到家,妻子没有数落自己的不是,就已经阿弥陀佛了,自己怎么还能一脸的不屑与跋扈。阿华对着蔡家莹,不愿意也不喜欢板着脸说话。毕竟,对自己和家里人,蔡家莹是有恩于此。
“你肚子饿了就去厨房把汤热一热喝下去。今天晚上我煲了橄榄猪肺汤,汤水下火,你想喝就喝;冰箱里有一些吃剩的炒菜饭,你想吃就放微波炉热一下。”蔡家莹虽然脸上的表情不悦,但对阿华还是非常上心和照顾的。
“明白,明白。”嘴上说着明白,但阿华还是走进了客厅,朝着蔡家莹的对面找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刚坐下来的阿华,脸上似乎略微放松了一些。
“刚刚我大舅哥给我打电话了。”阿华轻松之余,开始酝酿着和妻子聊天。
“我哥,他什么事?我家里出事了?”蔡家莹一听是自家的兄弟,立即警觉起来;怕不是又有什么麻烦突然找上了门来。
“没有出事。是你小侄子读书的事情。大舅哥说奴仔的分数估计上不了市里的重点高中,要我帮忙找找人,我就答应了。然后他就和我继续聊了其他事,也没什么大事情,就是闲谈。”阿华早就到了楼下,就为了和自己的妻舅这个电话,耽误了一些时间回家。
“依那个细奴仔,从小就是娇生惯养,成绩差、人也差。你怎么帮?”蔡家莹对于自家的小侄子是什么底子,自然心中有数。她知道,这又是娘家人给自己找些麻烦事。
“我能怎么帮。不得找郑伟群帮帮忙啊,实在不行,就去郑伟群那里上学也行。反正都是读高中,读到那里就算那里,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阿华无奈地摇摇头,原本想让妻子开心一会,没想到自己弄巧成拙。
“我说家莹,你娘家人找我相扶,我肯定要帮的啊。就算你看不开,我也要看开啊,对不对?”阿华安慰妻子道。
“不是说我们不能帮,只是这个细奴仔实在不像话,年纪轻轻地就找女孩子出去玩,差点搞大别人的肚子。你说,这说出去谁敢要他进学校啊。你面子上过得去,我面子上可过不去哦,郑老板。”蔡家莹盘起双腿,挺直身子端坐在沙发上。想来,她一听是自家小侄子的事情就立即气不打一处来。
阿华只能陪笑,蔡家莹的传统端正,让他无话可说。
“你笑什么笑?我说的不是实话?”蔡家莹对阿华的笑脸感到不忿。
“你啊,不了解现在的情况。现在我们老家的学校,有那一个不是乱七八糟的?学生打架、谈恋爱搞关系、抽烟喝酒,都是正常不过了。你就说你以前上的县二中,那当年也出过不少大学生,重点大学每年都能上十几个;现在呢,早就不行了,县里没钱养啊,老师们发不出工资,只能自己私下找学生家长当私教。所以你要是仔细观察,你就会发现现在的老家教育已经大大不如以前了。县里不行了,估计下一步就到市里了;这就看当地的老百姓怎么忍受,怎么想出一个好办法了。”阿华撇着嘴,他对蔡家莹的无知感到惊诧。
“什么好办法,我看简单的事就给你们想复杂了。不就是缺钱吗?找上面里要啊。市里没钱就找省里,县里没钱就找市里。一个地方连教育都不愿花钱,那还有脸说话了?你看看鹏城,光你女儿的小学,每一个教室都配上了电视电脑,人家对教育这么上心,倒反而我们自己的地方,现在烂到连读书都读不起了。”蔡家莹觉得教育就是天下最大的事,怎么有脸面说没钱二字。
阿华继续自己的讪笑,他觉得蔡家莹不仅传统,而且迂腐和不切实际。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我说的不是事实?”蔡家莹看着一脸皮笑肉不笑的丈夫,口气愈发沉重而严肃。
蔡家莹的脾气算是克制的那种,虽然口气严肃,但音量还是控制地恰到好处。
“我说我的老婆哦,你说的是现实,但不是事实。”阿华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现实不是事实,那事实是什么?”
“你看见的不代表事实。事实就是省里也没钱给我们老家,不仅现在没钱给,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也没钱给我们乡里;这就是事实。省里的领导都愿意把钱给到省城、鹏城这些大城市,这些地方人口多、经济好、有税收,在这里投资一块钱能够赚一块五;把一块钱投到我们那里,可能要亏五角,你要知道我们那里的领/导/干/部,除了懂得到处收割,那里有什么赚钱投资的本事?把钱给他们,那都是浪费。你以为他们拿了一块钱就会把一块钱投到教育,错了,他们一级又一级的把钱拿走,最后有一角钱留在学校,那就已经阿弥陀佛了。”阿华翘着嘴角,眼里还充满着一股蔑视的神情。
蔡家莹无法辩驳,只能阴沉沉地把脸垂下。她以前多少也知道这些内幕,但是从丈夫嘴里亲自得到这些信息,内心还是有一股绞痛。当年的她也算是勤奋上进的好学生,从农村的学校一步考上了中专;在她看来,农家子弟最好的出路就在于读书,只要读书出成绩,将来才能改变自己的人生。
所谓知识改变命运,并不是书本上的说教;而是蔡家莹那一代人成长过程中的教训总结,也是她们一直所坚持和维护的信仰。
“不说了,我说不过你。反正我就是觉得,不好好搞教育,以后会出大问题的。”蔡家莹显得疲惫,在和丈夫的对话当中她得不到些许的安慰和轻松。
“那也要看怎么搞。老婆,要不过几天我带你回去看看我和郑伟群合作搞的那间中学,你要是看到了,你会开心一些。”阿华拉起了蔡家莹的手,轻轻细细地摩挲着。
“哼,有什么好开心的。都是要交钱的高价学校,你和你那个郑伟群做这些事,不怕有报应?”蔡家莹一把推开了阿华那双粗糙的、正在抚慰自己的大手。
“这就是你不懂了。我搞这个学校,带动了楼盘的销售和区域的行情,也给更多的学生一个出路,对于大家来说都是好事情。学生有书读,学校有校区,房子卖得出,这就是皆大欢喜啊。”阿华对于自己的成绩倒是得意洋洋。
“你那些都是贵族学生、贵族学校,农村的穷人奴仔那一个读得起。那些成绩好的农村奴仔,那一个能上你的学校啊,郑庆华。”蔡家莹的怒气上头,就差给阿华一个拳头。
“你也别这么讲。我和郑伟群商量过了,准备从楼盘的销售收入里拿出部分来做奖学金和助学金,就是准备给你说的穷人奴仔。这件事我过年的时候见到郑伟群,他就给我说过了,我也口头答应了他。郑伟群的学校有数字的,每年一届新招的学生,多少个从农村来的,多少个家里穷的,他都心里有数。不管是农村还是城市,只要是穷学生,我都会去接济和赞助;算一下,每年也就是不到一百万的成本,这个钱,我是能拿出来的。也算是我对老家的一点点贡献了。”讲到自己决定赞助穷学生的事情,阿华倒是一脸的平静淡定。
“怎么之前没听你说过?”蔡家莹看着阿华,眼神里尽是疑惑。
“学校要到下半年才招生开学,我现在说出来有什么用。等开学了自然会通知大家,顺便给楼盘做做广告。”阿华咧着嘴,笑容里都是自信。
“你等一下,我去把汤和饭热了。”看着沾沾自喜的阿华,蔡家莹也不好多说一些怨气的话;她决定去厨房热汤,算是给丈夫的行动一点奖赏。
几分钟后,蔡家莹就把一碗热好的汤和一碟热好的炒饭就端到客厅的茶几上。
“吃吧,尽快吃。菜和肉都是你爸妈到外面的菜市场买回来的。”蔡家莹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说话口气也不再那么沉重。
“看来他们还是适应了鹏城的生活。”阿华端起热汤一口喝个精光。
“开始还说这里不好那里不好,现在就说什么都好。不过,这也不奇怪,鹏城到处是我们胶己人;菜市场卖菜的,卖烟酒的,卖水果的,都是胶己人。你出了小区讲家乡话,大家都听得懂。我就奇怪了,怎么我们胶己人就不能在自己家乡把经济搞好,到了鹏城反而就这么弄险。”蔡家莹三句话不离老家的好坏。
她再次坐到沙发上,盘着腿,双手抱胸,给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
“在老家都是熟人社会,什么事情都要讲到人情。在这里,别看胶己人都在讲家乡话,但人人之间都是陌生关系,自然要讲规矩。凡事讲规矩,凡事就能立。这点道理,你想一想就能明白。”阿华看透了老家和鹏城之间的本质区别。
“还是你懂的道理多啊,不过你说的我也能体会得到。就说你大走仔的小学,她的班主任我认识了快一年了,她居然没找过我要红包这些,你说奇怪不奇怪。这在家乡,班主任找学生家长要红包不是很正常嘛,鹏城居然没这种事情。还有,你爸妈来这里才几天,就有什么街道办的人上门,说是要给老人办居住证;我以为是来要钱的,结果人家说,不要钱,就是拍个照片然后送到他们办公的地方去填表,然后几天后就通知我去拿证了。他们说,只要年龄过了六十岁,拿着这个证就可以免费做公交。我开始还不相信,但看他们上门不收钱,就去试了试,果然,现在证都拿了三个月,真是一分钱也不收啊。”蔡家莹觉得公家办事能够做到分文不收,这本身就很天荒夜谈。